在第一次下東南之后,錢淵就有了暗中掌控東南的大體思路。
不是為了造反,不是為了割地稱王,甚至都不會涉及到朝爭,錢淵只是希望將自己在東南抗倭的影響力滲入這片土地,以利于開海禁后的一系列舉措。
但畢竟,這是個官本位的社會。
錢淵問心無愧,但隨著隨園勢力的一步步膨脹,隨著錢淵依舊得新帝寵信,官僚集團很難容忍東南被錢淵如此操控。
走到如今這一步,實在是迫不得已,也是因時勢而成,錢淵從沒想過放棄,也從沒想過退縮……當然了,在做出選擇之前,需要睜大眼睛看個清清楚楚,豎起耳朵聽個真真切切。
所以,紹興知府梅守德調任大理寺少卿,錢淵只是找了個由頭給了林烴臉色看……反饋過來的信息顯示,在收下曾銑平反冤獄這份厚禮后,李默并沒有背信棄義的打算。
奇怪的是,梅守德入京后,新任紹興知府始終沒有出爐,只以同知暫署理府衙……錢淵一時間覺得眼前盡是迷霧,猶豫不決。
直到十二月中旬的今日,吏部發出公文,臺州知府宋儀望升遷山東按察副使。
隨園中,孫鑨雙眉緊鎖,徐渭一臉不屑,錢淵只輕笑兩聲,而錢錚一臉的尷尬。
一個三甲進士出身的知府升任按察副使治理學政,這是越級升遷,對于宋儀望本人來說是好事……但要知道之前的紹興知府梅守德早在嘉靖三十三就赴任,而宋儀望不是,他是接任譚綸的臺州知府。
宋儀望起復任臺州知府,是因為錢錚的舉薦,更因為宋儀望是聶豹的親傳弟子。
也就是說,在政治勢力派別上,宋儀望被視為隨園一派,但他的升遷,錢淵事先并不知情。
顯然,這是有人在搞事,而且是針對東南,更是針對錢淵。
“展才,何人主使,所為何事?”孫鑨輕聲問:“如何應對?”
頓了頓,孫鑨苦笑補充道:“大理寺少卿、山東按察副使,畢竟是升遷,總不能頂回去……”
“吏部都下了公文,頂回去?”徐渭嗤笑道:“如今的天官可不是當年的吳鵬!”
當年吳鵬攀附嚴嵩任吏部天官,而錢淵在東南的布局多和吳鵬相關聯,如吳成器陸續轉任臺州推官、寧波推官,唐順之升任寧波知府,宋儀望起復任臺州知府……都是吳鵬襄助。
嚴黨潰敗給錢淵帶來的最大壞處就在這兒,當年吳鵬任吏部尚書,錢淵和嚴世蕃時常往來,說起來后者很是幫了些忙。
“一個又一個……”徐渭面色陰沉,“不可不防。”
錢淵抓起個梨子啃了兩口,他知道徐渭什么意思。
文官集團對錢淵這種近乎割據的行為有著天然的警惕性,這種排斥甚至都和黨爭沒什么關系,即使是徐階的死對頭李默也曾經默許侯汝諒平調浙江巡撫。
最早被調離的是東南文官中和錢淵私交最深的吳百朋,從一介巡按直升巡撫,吳百朋身后只有錢淵,雖然是因為閩地倭亂調任福建巡撫,但也看得出其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接著是戚繼光升任福建巡撫,俞大猷調任南贛總兵……這還是和福建、江西戰事有關。
譚綸丁憂守孝……這個只能說是運氣不好。
但平調浙江巡撫的是徐階的門生侯汝諒,南下接任浙江巡按的龐尚鵬也是徐階的門生,浙江總兵董邦政重病請辭,接任的董一奎還是徐階的人,甚至和錢淵私交極深的盧斌投入徐階門下轉駐松江府。
“淵兒?”錢錚不滿的看著侄兒啃梨子啃的果汁四濺。
“宋儀望、梅守德……不過小事。”錢淵丟下果核,取過毛巾擦拭著手。
“小事?”
錢淵傲然一笑,如果只是調個巡撫,調幾個知府過去就能翻盤,自己何至于在東南耗費那么多時光,耗費那么多心血?
從嘉靖三十二年因嘉定大捷小有名聲以來,錢淵刻意結交無數人脈,再到兩度南下,屢屢力挽狂瀾,又設市通商,聲望臻于頂點,在東南埋下了無數的棋子。
紹興知府、臺州知府沒了又如何?
難道吏部還能將下面的通判、推官、同知,再下面的縣令、縣丞、典吏、主簿全都撤了?
就算吏部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干出這種壞規矩的事,那不入流的小吏、文員、捕頭、衙役呢?
寧紹臺三府,縱然是小吏文員這樣地頭蛇,但地處臨海,也常年受到倭寇來襲的威脅,哪個不對錢淵感激涕零。
這種感激的情緒難以持久,所以錢淵用利益編就了一張大網,從嘉靖三十六年設市通商以來,最早出海販貨的船隊,除了汪直屬下之外,往往都和地頭蛇、本地大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戚繼美、戚繼光、楊文、侯繼高、張一山這些將領麾下的兵丁一旦傷殘退出軍隊,往往都是由錢淵來安置的,這些人雖然別說官職、吏員,不入流都算不上,但卻遍及三府,以管事的名義操縱著無數關卡。
沒了浙江總兵又如何?
盧斌棄之而去又如何?
前段時日,華亭老友孫克弘來信,唏噓提及舊事,當年在嘉定城外初逢,長水塘邊、桐鄉城外并肩,后同駐守臺州的侯繼高和盧斌割袍斷義。
現在盧斌在東南很受鄙夷,畢竟他幾乎是被錢淵一手扶上去的,因隆慶帝登基大赦出獄的盧鏜也對幼子深感失望。
錢淵不再去想盧斌,但就算戚繼美也被調離,還有楊文、侯繼高、張一山、張元勛、葛浩……
就算所有的舊部都被調離,沒有安全感的汪直身邊還有位軍師呢……如果情況真壞到那地步,錢淵也不會心慈手軟,弄出點動靜來也不是難事。
更何況,錢淵不像其他的文官只是穩坐中軍帳,搖扇坐談兵,他曾親身臨陣,他曾提刀殺倭,他也籌謀軍餉,使大軍后勤無憂,甚至就是他立下了首級兌銀三十兩的規矩。
大量的錢家護衛入軍,大量的舊部散布在浙江諸軍之中……朝中很難想象錢淵對東南諸軍的影響力。
官本位的社會中,官職本身代表著地位,代表著權力,也代表著對屬地的生殺大權,這種模式很難說好壞。
而錢淵早在幾年前就確定,自己就算連續得嘉靖帝、隆慶帝兩任帝王寵信,頻頻立下大功,也很難短時間內爬到高位……甚至他對此也不太在乎。
所以,錢淵選擇了走底層路線,別說臺州知府、紹興知府了,就算把寧波知府給別人,想讓他干不下去……甚至壞事,對錢淵來說是不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