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的涼亭中,隆慶帝無語的看著錢淵在面前折騰,好好的桌子被挖了個洞,正好嵌進去一塊鐵板,下面是冒著火苗的碳爐。
錢淵猜測的沒錯,至少這個時候的隆慶帝,心里是懵懂的。
朝局的變化,徐階、高拱兩個始作俑者自然不用說,李默、隨園也能看得清楚,即使是吳山、呂本等人也多多少少猜得出一點,但年輕的隆慶帝……
也不能怪他,困居王府這么多年,從來不涉朝政,裕王府內的人脈關系都混亂的很,這導致了隆慶帝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樣。
雖然登基之初也展示了些手段,但總的來說,心思太淺,手段顯得也有點稚嫩……到現在還沒看出徐階和高拱的聯盟關系。
當然了,從表面上來看,高拱收獲頗豐,除了親家郭中調任紹興知府,幾個門生也得到了提拔,甚至另一個姻親妹夫劉巡從德州知府升任湖廣按察副使。
而徐階這邊,除了廷推的左都御史張永明之外,只有王本固赴任浙江巡按御史……但前任御史龐尚鵬名義上也是徐階門下。
隆慶帝如今擔心的是,面前大大咧咧和陳洪商量怎么吃肉的錢淵心灰意冷……畢竟自己曾經隱隱許諾過,東南通商事初創期間暫時由隨園主管。
和嘉靖帝比起來,隆慶帝只會死板的行使權力制衡的原則,而不會與時俱進的調整。
剛剛登基的時候,隆慶帝選擇留下徐階,以李默制衡,希望高拱能迅速聚攏勢力入閣執掌大權。
于是高拱選擇和李默聯手,根本原因在于徐階欲借清算嚴黨而穩固地位。
但可惜之后的清算嚴黨的功勞……被隆慶帝自己搶走了,高拱沒撈到多少好處。
之后高拱才會選擇和徐階聯手,盡快聚攏黨羽……而這樣的變化,隆慶帝并沒有看到。
他只看到,高師傅不停的提拔門生黨羽,這對隆慶帝本人來說,是愿意看到的。
沒辦法,這位今年才二十三歲,放在前世,剛剛大學畢業一年,讓他跟從億萬人中通過種種殘酷手段挑選出來的精英人物過招……太難為他了,又不是穿越者。
“陛下?”錢淵提醒了句在發呆的隆慶帝,“差不多了。”
隆慶帝回過神來,“肉呢?”
“君子遠庖廚嘛,讓陳公公弄好了再端上來。”錢淵從邊上的小箱子里取出盒子,里面是棗紅色的醬料,“可惜北直隸……花銀子都不太收得到鹿,得再北邊一點。”
“所以就來西苑打秋風?”隆慶帝笑罵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帶走的那兩只小鹿還在后院養著呢!”
“文長兄那個碎嘴!”錢淵嘿嘿笑道:“其實他自己也饞呢。”
隆慶帝湊上去聞了聞盒子里的醬料,隨口道:“展才,東南……”
恰巧陳洪端著盤子過來,“陛下,肉來了。”
“正好鍋熱了。”錢淵親自動手,將切得薄薄的鹿肉鋪在鐵板上,用夾子不停的來回翻動。
陳洪上前兩步,“龍泉……”
“懂懂懂……陛下用膳需先行試吃。”錢淵拿起筷子夾著肉,在醬料里打了個滾,“呃,鮮嫩無比,更甚小牛肉……可惜了,應該先用大料、老酒、姜蒜腌制一下……”
隆慶帝忍不住笑得身子都在發顫,“此道,展才可稱大家了。”
“謝陛下隆恩。”錢淵咂咂嘴,指點陳洪繼續烤肉,又說:“可惜京城除了西苑,沒地兒尋鹿,倒是北邊有……回頭讓護衛去問問。”
“只看著北邊,南邊不管了?”隆慶帝有意無意的插了句,拾起筷子吃了片鹿肉,沉思片刻后吩咐,“陳伴,萬歲山頗為空曠。”
一旁的陳洪兩眼茫然,錢淵忍笑提醒道:“陛下言萬歲山空曠,陳公公或可等開春后使人送些小鹿入西苑?”
“噢噢……”陳洪嘴角動了動,想了會兒腳步往后移,一直退到亭外。
錢淵瞥了眼陳洪,接過木夾子繼續烤肉,隨口道:“陛下勿憂,他人主動請纓,這是好事……臣倒是愿意繼續在詹事府混跡。”
“文長前些日子提到過,用展才自己的話說就是,睡覺睡到自然醒?”隆慶帝笑罵道:“神仙日子啊!”
錢淵繼續打岔,笑著說:“回頭臣去問問工部,三大殿何時完工……”
“嗯?”
“趕在那之前外放,或者去南京也行。”錢淵將一片鹿肉夾到對面的盤子里,眨眼笑道:“臣可受不了半夜三更起床,頂著星星月亮上早朝。”
隆慶帝脾氣再好也翻了個白眼,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舒坦感,自從高師傅搞事之后,錢淵就沒進過西苑,但今日覲見,一如往昔。
“若是陛下有命,臣自然責無旁貸。”錢淵誠懇的說:“開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舉,臣親身犯險,戰戰兢兢,中玄公豪氣干云,愿一力擔之,其實臣……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隆慶帝的嘴巴都張大了,至少能塞個鵝蛋進去。
錢淵夾起一塊鹿肉塞進嘴,嚼了幾下才解釋道:“得陛下信重,隨園主持東南通商事,孫文和、趙大河、陸子直、孫叔孝四處設市通商,多少人恨之入骨……這么大一塊肥肉讓隨園包圓了,惹得無數人眼紅。”
“本還想著有陛下撐腰,隨園再撐幾年,至少立好規矩……中玄公愿意接手,其實臣是真心感激。”
隆慶帝想了會兒,開口問:“紹興、臺州兩地知府調換,對鎮海、寧海稅銀收入有影響嗎?”
“不太好說。”錢淵一邊烤一邊吃,“不論紹興,寧海隸屬臺州,這就要看臺州知府方逢時肯不肯蕭規曹隨了。”
頓了頓,錢淵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隆慶帝,笑道:“其實寧波知府荊川公也該調任了,本為理學大家,這些年于國有功,又兩袖清風,理應調入朝中。”
隆慶帝雖然不聰明,但也不笨,當然了,錢淵也無意隱藏自己的試探企圖。
“唐荊川于國有功,但寧波知府、鎮海知縣兩處乃是重中之重,暫不可調離。”
說的好聽點,隆慶帝這是謹慎行事,畢竟紹興、臺州均履新,還不知道會如何,而稅銀是朝中不可或缺的。
說的不好聽點,隆慶帝在東南也欲行制衡之術,這是他允許高拱插手東南的緣故,也是留下唐順之、孫鋌的緣故。
浙江一省的局勢在隆慶帝眼中就如同朝廷的局勢,徐階一黨手握浙江巡撫、浙江巡按、浙江總兵官三個頭腦人物,高拱拿下了最重要的寧紹臺三府中的兩個知府,而隨園龜縮在寧波勉力支撐。
但錢淵不這么看,即使不去計算自己扎根東南的影響力,只要唐順之還在,孫鋌還在,再加上戚繼美、楊文、侯繼高,隨園隨時都有翻盤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