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孫鋌的擔心,鄭若曾心里有數,但他不這么認為,一方面在于這次計劃是有可能成功的,另一方面他并未出仕,能深刻感覺到錢淵在民間、商賈、海商中的強大影響力。
換句話說,雖然錢淵在信中從無提起,甚至沒有露出一絲痕跡,但鄭若曾心里,是有B計劃的。
“文和勿急。”鄭若曾勸道:“其一,展才預先有所準備,此次雖然弄險,但成功機會不小,月余前元宵縱火一案,老夫在杭州見過王子民,其人有些能耐,也有些心機,但志大才疏,看似穩健,實則性急。”
“末將前些日子在杭州也見過一次。”戚繼美低聲說:“隨行的夫山先生頗為不屑,言其人見小利而忘義,謀大事而惜身。”
張三突然插嘴道:“董家匯同東南大戶走私出海販貨,嘉興、松江、紹興、杭州均有參與,另三江所等衛所也有份,那些邊軍闊綽的很,而且巡撫衙門……”
“不僅侯汝諒,王子民也有份子。”戚繼美斷然道:“當日身邊親兵給門包……二兩銀子,王子民身邊的管家頗為不屑。”
二兩銀子,在如今的杭州府算不上大筆,但僅僅一個巡按御史,還是門包,二兩銀子已經是超規格的了……要知道當年內閣首輔嚴嵩家的門包也不過就三兩銀子而已。
“果然是見小利而忘義,謀大事而惜身?”孫鋌想了會兒,“王子民雖為徐華亭門生,但到了關鍵時刻只怕不會死扛到底?”
鄭若曾用力點點頭,“就算他能扛一會兒,也不會扛太久。”
“就怕他正式接手,立即上書朝中。”戚繼美擔憂道:“一旦朝議定下,再翻盤就不容易了。”
鄭若曾還沒吭聲,孫鋌輕輕拍了拍桌子,“通政司?”
其他三人立即明白過來,外地官員上書,都是要過通政司這一手的,而正印官通政使就是錢錚。
在心里琢磨了下,孫鋌還是搖搖頭,“太弄險了。”
“無奈之舉。”鄭若曾嘆道:“誰想得到高新鄭居然會和徐華亭聯手……”
屋內安靜了片刻后,張三問:“鄭先生,適才其一,其二呢?”
鄭若曾打起精神看向楊文,“其二就是你楊筠江。”
楊文拱手道:“少爺吩咐過,但請鄭先生指派。”
“開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先例,鎮海最先試行,海船來往數以千計,又多有不法之徒。”鄭若曾聲音雖輕,但語氣斬釘截鐵,“繼美、張三、侯龍泉均可調離,但你楊文鎮守鎮海,不可擅離職守。”
楊文沒有一絲猶豫,立即應聲道:“絕不擅離鎮海。”
這個回復是有分量的,這意味著楊文一個游擊將軍將硬頂著浙江總兵官的指派,換成戰時,董一奎斬了楊文都不算過分。
張三、戚繼美懵懵懂懂,但孫鋌聽明白了鄭若曾這番話,一方面不能讓王本固、董一奎輕易接手,另一方面也要提防董一奎玩一手狠的。
“筠江的確不能離開鎮海。”孫鋌喃喃念叨了幾句,“那次董一元氣勢囂張……”
“其三呢?”張三又追問。
鄭若曾苦笑了聲,“其三嘛……自然是老夫去向荊川公說個分明。”
孫鋌同樣露出了苦笑,“辛苦開陽公了。”
楊文、戚繼美都不明所以,但孫鋌是明白的,唐順之主持通商事已經四年了,于國于隨園均有大功,但并不算隨園中人。
而錢淵這次的全盤計劃,東南只有孫鋌和鄭若曾知曉,唐順之是不知情的……而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卻是需要唐順之的參與。
孫鋌這句“辛苦”是真心實意,而鄭若曾在心里暗罵,這等得罪人的事……當年在嘉定城初見,就應該知道錢展才那廝不是個好鳥。
一席長談結束,又用了些酒菜,孫鋌、楊文、張三立即啟程,只有鄭若曾留了下來。
楊文需要鎮守鎮海,不能稍離,張三駐守慈溪,而孫鋌在鎮海凡事親力親為,忙的每天都是精疲力盡。
其實不是孫鋌不會用人,他也不想凡事親力親為,可惜他上任之后,先是寧海,之后又是泉州、廈門,而且還都是隨園士子主管,每一次都是從鎮海抽調人手……那一段時日孫鋌幾乎天天晚上不罵幾句錢淵都睡不著覺。
上虞城頭,鄭若曾放眼望去,遠處的山嶺依舊挺拔,沃野中隱隱可見有農夫耕種,再轉頭換了個方向,姚江水滾滾動向。
“當年就是在這兒吧?”鄭若曾指了指城外。
“是啊,張三當時在城內,事后還后怕不已。”戚繼美笑道:“兩百甲士橫掃,錢家護衛正是由此戰而被譽為精銳甲于東南。”
鄭若曾怔怔的看著城外,良久才道:“自嘉靖三十二年兩浙倭亂以來,幾經辛苦,幾經磨難,終至此時,若是兩浙再亂……繼美可有信心重頭來過?”
戚繼美沉默片刻后低聲道:“在下不過小小參將……”
人活世間,有千百模樣,錢淵前世的記憶讓他對很多事都有所忌憚,也讓他擁有比這個時代士子更高的底線,這是沒辦法的事,時代的局限性在這兒展露無遺。
鄭若曾很清楚開海禁通商事對朝廷來說有多么重要,也很清楚這事對隨園代表著什么。
鄭若曾并未出仕,但受錢淵信任,消息靈通,又沉得下心,更有閑暇,也不像何心隱那般專注王學儒學,對東南沿海有著自己的理解。
從還在浙直總督時期目睹錢淵、唐順之、孫丕揚從無到有設市通商,聚攏海商,輸稅銀入京,輸糧米入閩贛去遼東。
再到離開總督府,受錢淵之邀前往鎮海,雖然期間曾經入譚綸幕府,但絕大部分時間,鄭若曾都在鎮海,對通商事各個關節都了如指掌。
如果拱手讓出,會出現什么后果?
鄭若曾可以預見兩浙會遭到什么樣的災難,貪腐、欺壓、走私泛濫,甚至再無今日海貿的井井有條,海商與官府,與民眾,與客商,與大戶之間再次出現種種間隙,最終重演當日倭亂之源。
所以,在鄭若曾心目中,有這樣的雖然簡單但很多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想法,海貿一事,掌于隨園之手,方能順暢而通。
這種想法源自于錢淵之前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也源自于錢淵、孫鋌等人的兩袖清風,更源自于錢淵從設市通商開始就不停拋出的各種計劃……至少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無懈可擊的各種制度。
所以,鄭若曾和徐渭有著同樣的想法。
到事急之時,不妨養賊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