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上,唐順之面若寒霜的坐在主位上,訓斥站在面前的諸官,自浙江巡按王本固、浙江總兵董一奎以下,鎮海知縣孫鋌、寧波推官吳成器、浙東參將董一元、游擊將軍楊文無一人敢坐著。
沒辦法,唐順之的名望太高.
而且這種名望如若實質,是能拿得出來壓得服這些人的,兩邊都已經動刀動槍了,唐順之一現身,干戈立消。
當然了,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對今天差點鬧出事的這些人。
每個人都有責任……至少在唐順之看來是這樣,罵幾句那是便宜他們了,就連董家兄弟這種從西北來的軍將也老老實實。
王本固非常耐心,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那,最終避免了火并,又逼出了唐順之,對他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一直說到嘴巴都干了,唐順之才告一段落。
“今日謝過荊川公訓導。”王本固上前兩步,輕聲道:“晚輩此番巡按浙江,寧波鎮海乃重中之重,欲效仿錢展才、龐少南兩位前任……”
王本固覺得不需要說太多,一方面自己的來意昨日已經向孫鋌透漏,唐順之這兩日的刻意回避顯然是和孫鋌有默契的,而且唐順之這等人物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而另一方面……
適才在碼頭,兩軍對壘,一觸即發,威遠城的鐵炮轟聲大作,雖然沒有真的船毀人亡,但堵在江面上的兵船的士卒被嚇得夠嗆……王本固兩邊調停,喊得聲嘶力竭,嗓子已經啞得不成樣了,實在不想說太多的話。
唐順之久久凝視王本固,揮袖道:“今上登基,當一掃舊塵,不料朝中依舊黨爭不休!”
下面沒人說話……也沒話說,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黨爭,以前這樣,現在這樣,以后肯定還是這樣!
沉默片刻后,唐順之冷哼了聲,“說到底,不過華亭、隨園之隙……”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下面傳來連續的咳嗽聲,王本固、董一奎、楊文、孫鋌都猛烈的咳嗽起來,雖然是事實,但這種事能擺到臺面上來說?
唐順之面不改色,繼續說:“老夫受錢展才之邀主持通商事,但可不是隨園的人……子民你是找錯了人。”
這句話意思很明顯,如今鎮海一縣,拿得出手的隨園嫡系只有孫鋌,你擺平他就是了……但王本固顯然不會跟著唐順之的思路走。
想搶班奪權,鎮海縣衙不重要,關鍵是收繳稅銀和實際發放通關文書的寧波知府唐順之。
王本固笑著說:“何至于此,晚輩不過依前例而行本分,發放通關文書向來是浙江巡按御史之責,晚輩接手,自然也是蕭規曹隨。”
唐順之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王本固還想說什么,但他不理孫鋌,但孫鋌卻找上門了。
王本固并不畏懼孫鋌,說到底鎮海縣衙是實際做事的,但手中并沒有多少權力,孫鋌不像在福建的陸一鵬、孫丕揚,一個是知縣,但上面的知府是不管通商事的,一個是福建巡按御史,更是沒人管得了……再說了,福建巡撫是吳百朋。
但人家孫鋌也不傻,會避實擊虛,直截了當的問:“今日賊子打砸草市碼頭,搶掠財物,毆傷平民,子民兄身為浙江巡按,又親身所歷,如何處置?”
王本固暗罵這廝有點毒,這是想讓自己和董家兄弟內訌啊,董家肯背這個鍋嗎?
如果不肯,自己為了不節外生枝,要不要壓著董家背鍋呢?
這幫邊軍,真夠能惹是生非的,要不是還有用,真想一腳踹飛了!
王本固心思急轉,但還沒等他開口,身后的浙江總兵董一奎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乃本官身邊親兵之責,既然在鎮海縣,如何處置,還請孫知縣示下。”
孫鋌臉色微微一變,瞄了眼王本固,陰陽怪氣道:“之前毆傷商賈的十六人,均杖責二十,其中一人乃主犯,杖責加倍……”
董一元忍不住往前卻被董一奎不動聲色的撞了回去,后者點頭道:“理應如此。”
連小舅子都不要了?
孫鋌暗罵了句,接著說:“草市、碼頭多有損傷,商賈貨物多有被劫掠,計有云錦十二匹,宋錦二十匹,上等茶葉三百斤……洪厚?”
一直默默站在角落處的洪厚翻出賬本,面無表情的說:“共計白銀兩萬三千兩。”
王本固嘴角動了動,你孫文和想干什么?
發財也不是這么發的,簡單粗暴完全不講規矩啊!
鄭若曾鼻翼動了動,賬目匯總后他看過,記得很清楚,是兩千三百兩……
“兩萬三千兩白銀……”董一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均為本官身邊親兵,自然是本官代繳,必然送至鎮海縣衙,請孫知縣點收。”
董一奎雖然貪財,但并不吝嗇,兩萬三千兩白銀,這是個龐大的數目,但如果能將通商事的主動權搶到手中,區區兩萬三千兩白銀又算得了什么?
王本固笑吟吟的看著這一幕,孫鋌的態度越是如此,說明最后讓步的可能性越大。
如果是一年之前,隨園在朝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孫鋌就不會以他事為借口,會直截了當的頂回去,坐下來談的可能性都不大。
隨園那幫人,向來銳氣逼人,而且不講規矩。……當然了,都是錢淵起的頭,前后兩任浙江巡撫,阮鶚被他扇了兩巴掌,趙貞吉被他一腳踹飛。
看孫鋌終于沒話說了,王本固作揖行禮,“還請荊川公示下,晚輩就此接手,當然,通關文書依舊由府衙發放,晚輩不過濫竽充數而已。”
唐順之睜開眼,轉頭看向孫鋌,“文和?”
孫鋌冷笑道:“聽聞京中傳聞,頻頻有同僚上書,提議重建市舶司……”
“閉嘴!”唐順之突然拍案大罵,“紹興孫氏之名,難道要毀于你孫文和之手?!”
“同僚上書?”
“誰上書提議重設市舶司?!”
“禍國殃民,恬不知恥,當斬此人首級以謝天下!”
鄭若曾實在不想看到這一幕,刻意的偏過頭去……就在前天,自己還以市舶司受宦官掌之相脅。
唐荊川,你這是在罵孫文和?
明明是在罵錢展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