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縣城之內,說起城內最著名的地方,很多人都會異口同聲,錢家酒樓。
不說其他的,紅薯、洋芋、黃金棒、葵花籽等等西洋來物都是從錢家酒樓傳出來的,各種做法,各種菜肴,已經成了鎮海一景。
第一次來鎮海縣的人,往往會慕名而來,點幾道小菜,溫一壺黃酒。
來這兒的有來往客商,有腰纏萬貫的富豪,有滿嘴之乎者也的士子,倒是少見官軍,即使有,也大都是將官一級,畢竟鎮海縣周邊,多少將官都出身錢家護衛或錢淵舊部。
但今天,酒樓上下大都是軍漢,毫無疑問,自然是那群如今在鎮海縣內跋扈到沒人敢管的邊軍。
“有點奇怪。”劉洪站在角落處微微搖頭,“居然跑到這兒來撒野……”
“他們連食園都敢攻打!”郭遠哼了聲。
今日四通商號已經正式成立,劉洪、郭遠是受老友相邀赴宴,錢家酒樓的掌柜也是護衛隊出身,山陰大捷時負傷,后來跟著錢淵來了鎮海。
“不對勁。”劉洪再次搖頭,“董一元在食園撒野,洪厚率護衛隊相援,前日邊軍禍亂碼頭,楊文立即率軍進剿,險些火拼。”
郭遠立即明白了,“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錢家酒樓是誰的產業,卻來這兒撒野,必然有因!”
劉洪點點頭,心里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
還沒等劉洪琢磨出味兒,邊軍已經開始鬧事了。
“沒雅間,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這兒燒了!”
敢這么囂張跋扈的,除了董一奎那位小舅子還能有誰,不過這廝是趴在軟轎上屁股向上……前日被送去鎮海縣衙,整整四十棍。
郭遠冷冷的瞥了眼,轉身就走,前日他特地求到縣衙,求到孫鋌面前……可惜孫鋌怕郭遠壞了事沒答應,不然這位小舅子現在應該入土了。
“往上,往上,去四樓!”小舅子左顧右盼,指著朝南的雅間,“就這間了。”
兩個軍漢推門進去,呵斥道:“滾蛋!”
雅間里是一位正在飲酒的中年文士,驚愕的轉頭看來,“爾等……”
眨眼間,中年文士已經辨認出對方的來歷,勉強堆積起一個笑容,拱了拱手,什么都沒說立即離去。
反正沒等到人,錢銳心里也不氣,最重要的是,沒等到人,已經證明了他的猜測應該沒有偏離真相。
三日前,錢銳通過隱秘渠道送出信號,隨后三日內每日黃昏,均在這個雅間等候,但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張三始終沒有出現。
張三如今是浙江都司游擊將軍,麾下千余士卒,若聚集鄉勇近兩千人,身邊大軍環繞,不太可能出事。
但張三一直沒有應邀而來,錢銳隱隱感覺得到,從戚繼美、侯繼高、張三陸續南下,從唐順之突然撒手致仕,再到今日張三未有回應……應該是兒子挖的坑吧?
全天下,能夠得到錢淵毫無保留信任的人……一個都沒有,能得到錢淵最大信任的人,就是錢銳。
在鎮海相處的這兩年,錢銳對兒子的秉性、性格、手段有著足夠多的了解,甚至他通過兒子幾次并不提防的言語中猜得到,嚴世蕃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當年設市通商之初,通商事遭朝中彈劾,又有海商對錢淵本人虎視眈眈,
最終呢?
錢銳曾經從頭到尾仔細揣測過,也和兒子細細討論過,從引得朝中科道言官瘋狂的彈劾,到引得海商聚集千余盜匪攻入侯濤山……最終全都調進了坑里。
三百根巨木以勢不可擋的姿態讓科道言官乖乖閉嘴,率三百甲士藏于金雞山內的戚繼美在海上的背后露出獠牙……
取道下樓,錢銳瞇著眼打量著這些邊軍,老老實實坐在那喝酒吃菜的寥寥無幾,幾個伙計正被邊軍打罵,甚至那位見過很多次面的掌柜被踩在腳底。
錢銳更確定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兒子是什么性子?
睚眥必報,而且絕不是什么君子……三年?隔了一天都嫌晚呢!
兒子身邊的那些護衛都一個德行,不惹事,但從不怕事,講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尺,我必然還人一丈!”
沒辦法,這是錢家護衛隊的傳統,從錢淵第一次入京當日痛揍徐璠后訓斥張三后留下的傳統。
錢銳知道那位酒樓掌柜,是兒子在崇德大捷時收歸門下,是個心有傲氣的人物,今日卻逆來順受……如果沒有人事先囑咐過,能忍得下這口氣?
走出酒樓,找了個角落看了會兒,一直看到洪厚帶著幾十個護衛急匆匆趕來,錢銳才轉身離去。
已近黃昏,天色轉暗,錢銳睜大眼睛仔細看著正在入城的那群人,不認識,但前呼后擁,看樣子不是普通人。
過江回了招寶村,錢銳徑直去了汪直大宅。
“還是沒消息?”
“嗯。”
默契于心的簡單對答讓一旁的徐碧溪、王一枝滿臉茫然,汪直知道方軍師和錢淵之間必然有來往,錢銳也知道汪直已經看出來了,只是沒有戳穿而已。
自從唐順之離開之后,鎮海縣衙理論上是沒有太多實權的,孫鋌又刻意不攬事上身,導致如今的通商事一團亂麻,董家那邊放出話來加稅銀一成才能拿到通關文書,王本固也沒正式否認。
江上的大批商船一時進退不得,真的多繳納一成稅銀?
如果真的繳納,以后很可能就會成為定制,即使王本固滾蛋,換了個寧波知府只怕也不會改。
大量的海商都將視線投向了汪直,您老和龍泉公投契,又得封靖海伯,五峰旗號依舊威名赫赫,你肯多出這筆銀子,那我們就出。
汪直當然不肯出,一直僵持在這兒,每日詢問錢銳……試圖從這兒尋找到突破口。
一連三日都沒什么消息,汪直在心里琢磨,錢銳這邊到底行不行?
而錢銳倒沒什么沮喪的神色,他很確定,這次不是沖著汪直來的,而是沖著錢淵來的。
既然沒有通知自己,那么,自己就不要多管閑事,省的橫生枝節。
就在這時候,最近天天在城內閑逛打聽消息的毛海峰沖了進來,“義父,浙江巡撫侯汝諒剛剛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