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打岔后,錢淵正色道:“胡克柔此人,有理政之能,秉性剛直,在戶部時日不長,但通新式賬目,而且當年查驗紅薯事在鎮海盤桓數月,對通商流程知之甚深。”
“但稅銀……怕是短時間難以恢復。”
如果面對的是嘉靖帝,錢淵這些小心思是一覽無遺,但隆慶帝……太嫩了。
已經做了很多準備,打了好幾遍的腹稿,錢淵沒有先滔滔不絕,而是長嘆一聲。
“嘉靖三十七年,侯濤山一戰,臣誘捕八家海商,砍下首級在碼頭壘成京觀,以此震懾東南商賈。”
“此事朕曾聽聞,也曾聽端甫細說。”隆慶帝點頭道:“據說那八家海商就是百余倭寇襲南都的幕后真兇?”
“的確如此,當時臣也被裹挾其中,所以侯濤山一戰,臣以私仇為借口……”錢淵加重語氣道:“但其中真意,實為緝私。”
“京觀一壘,無人膽敢走私,但至今已有三年,走私再度猖獗。”
“本朝自太祖年間,沿海就有倭寇出沒,永樂年間新設金山衛、三江衛以防倭寇,但那時東南也頻有走私事。”
“直到正德、嘉靖年間,雖然倭寇日益猖獗,但東南走私已成明目張膽。”
“當年走私,一方面在于朝廷禁海,不許互市,無奈走私,另一方面寧波市舶司太監索賄太重,十稅三四,甚至十稅四五。”
“但嘉靖三十六年,臣于鎮海設市通商,如今的走私商販……主要是因為不得通關文書。”
“不得通關文書?”隆慶帝看了眼陳洪,后者連忙親自端了兩盞茶上來。
錢淵謝了句端起茶盞抿了口,“當年設市通商,荊川公定下規矩,但凡曾淪為倭寇,殺人劫財者,但凡欺行霸市者,但凡船只難抵巨浪者,但凡……反正有十多條,所以對發放通關文書很是苛刻。”
隆慶帝大抵聽懂了,但還是有很多疑惑,“大戶難得通關文書,只能鋌而走險,不繳納稅銀,但稅銀銳減至此,難道之前那么多海船都轉而走私?”
“朕記得稅銀只是十稅一,而且還是以出海前貨值計算的……”
“并非如此。”錢淵指了指桌上的茶盞,“出海販貨,賺取銀兩,貨物就如杯中之水,茶葉、絲綢、棉布、瓷器等等,雖然每年產量上增,但不會增加太多。”
“之前幾年,各類貨物都通過水路在鎮海匯集,海商于此采買貨物,拿到通關文書后就揚帆出海。”
“但如今,走私大戶于杭州甚至嘉興、蘇松各地采買貨物……”
隆慶帝恍然大悟,“貨物就那么多,走私大戶采買販賣,以至于鎮海的海商缺少貨源!”
“陛下英明。”錢淵點頭道:“稅銀銳減,有風浪來襲的因素,也有寧海、廈門、泉州設市通商以至于分流的因素,但銳減至此,走私大戶截留貨源,是最重要的原因。”
“畢竟一旦能出海販貨,利潤極高,而且又不繳納一成稅銀,所以他們愿意高價采買,而專門做這筆生意的商賈……不用將貨物送至鎮海就能出手,還能多賣點銀子,有什么不肯的?”
“南京魏國公府,名下產業頗多,原先是每月以船只送抵鎮海,如今直接在揚州、蘇州就出手了,大戶在嘉興、松江各地裝船,徑直出海。”
隆慶帝在心里反復琢磨,“礪庵公如何說?”
“礪庵公嘛。”錢淵苦笑道:“他倒是想下辣手……”
“辣手?”
“緝私唄。”錢淵撇嘴道:“他就是看別人挑擔不吃力……呃,一旦正式緝私,海商必然惶恐不安,畢竟朝中尚無定論開海禁。”
隆慶帝低聲道:“若開海禁通商和緝私同時進行呢?”
錢淵眼神閃爍不定,“那些東南大戶可都不是善茬,當年被荊川公拒之門外,大都曾經淪為倭寇……”
隆慶帝直截了當的打斷,“若是展才南下,專職緝私呢?”
“陛下,臣如今在詹事府,用什么名義南下緝私?”錢淵愕然,“原本計劃,若是登之兄南下赴任寧波知府,讓他放寬通關條件,再在杭州府設正式集市以供海商采買……”
瞄了眼隆慶帝的神色,錢淵苦著臉說:“當年臣在侯濤山設局,殺的人頭滾滾,那些走私大戶恨臣入骨,一旦南下,說不定埋骨東南……臣倒是不怕死,但以后再不能見到陛下了……”
“好了好了。”隆慶帝沒好氣的哼了聲,“聽說過,你在東南有個綽號,錢砍頭,據說可止小兒夜啼……都能和張文遠齊名了!”
錢淵嬉笑幾聲,補充道:“胡克柔此人有些能耐,再加上浙江巡按王子民……稅銀恢復到前年程度有點難,但應該多少能恢復點。”
隆慶帝瞥了眼,“內承運庫?”
“皇家船隊一共有船只二十三艘……呃,不對,去年沉了四艘,還有十九艘,裝載貨物不多,孫文和必先滿足皇家船隊貨源。”錢淵小聲說:“陛下若是不放心,賞靖海伯一些物件,然后……”
“然后?”
“然后不提開海禁之事。”
隆慶帝忍不住虛虛踢了腳,“一肚子的鬼心眼!”
不正式開放海禁,但賞賜汪直御筆……內承運庫的進項基本不太可能少。
眼看要黃昏了,錢淵正要告辭,隆慶帝突然問:“浙江巡撫侯汝諒,此人可能擔當大任?”
這句話顯然是在問,如果東南行緝私事,侯汝諒能成功嗎?
錢淵沉吟片刻,“此人曾任遼東巡撫,于兵事不陌生,入浙后對海運代漕運之事頗為熱心,非守舊之輩。”
離開西苑,錢淵抓抓腦袋,脖子后有一層微微汗珠,總算是糊弄過去了。
今天錢淵是九真一假,那一假也不能說假,只能說沒有坦然直言而已。
稅銀銳減,最主要的原因的確在于董家聯手諸多東南大戶走私,截留貨源,以至于鎮海的貨源不足,導致稅銀下降。
錢淵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私下傳命東南,以戚繼美、楊文為首的將官對此視而不見,以孫文和為首的隨園一黨以種種手段慫恿甚至逼迫……
沒辦法,如果是高拱將手伸入鎮海,錢淵或許還能忍一忍,但徐階伸手……錢淵不留點后手,實在放心不下。
回了隨園,正巧在門口撞見了去寺廟上香回來的母親、大嫂,錢淵又想起父親前段日子來的那封信。
侯汝諒,真的能擔當大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