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和徐璠是不同的,后者雖然幾次被揍得鼻青臉腫,但這兩年也“懂事”了,知道不去招惹隨園,也知道自己不是嚴東樓那種料,更知道如今徐階在朝中近況不佳。
而徐瑛呢,之前十多年徐階、嚴嵩慘烈政爭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等他略微大了可以出府了,徐階已經身登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兩年幾次在隨園手中吃虧,早就恨得牙癢癢,為此和徐璠不止一兩次撕掰。
歐陽一敬打圓場道:“二公子誤會了,所謂風聞奏事,那是都察院御史,在下于六科任職……”
“聽到沒有?”徐璠嗤笑兩聲,“不懂裝懂,不懂就多讀幾本書,還附庸風雅去青樓,聽得懂姐兒唱什么詞?”
徐瑛簡直要撲上來咬一口了,前段日子,徐瑛在青樓嬉戲與人發生沖突,臉上被扇了幾個大耳光子……雖然沒有證據,但兄弟倆都猜是隨園指使。
“你倒是懂,怎么被女婿欺負的在街上嚎啕大哭!”
徐璠也火了,破口大罵道:“我那還是有來有往,誰像你……都用不著他動手,輕飄飄一句話,父親大人就要拿鞭子抽你!”
呃,錢淵還沒穿越過來的時候,倒是的確在徐璠手上吃過虧,而徐瑛……
一旁的林潤、魏時亮、鄒應龍一干人或以手遮面,或轉頭他顧,真是新鮮,別人家兄弟齊心,元輔家里禍起蕭墻就算了,而且還是公然互相戳心窩子。
這時候,一聲厲喝在門口響起。
“都給我住口!”
身材矮小的徐階面色鐵青,看到這一幕,饒是他夠能隱忍,也忍不住心頭火起,真是不給自己長臉啊!
林潤一干人起身行禮,默不作聲的退出了側廳,這種家務事還是不摻和的好。
“真是丟人現眼!”
徐階身后的刑部尚書馮天馭、禮部侍郎李春芳咳嗽兩聲,也退了出去,只有徐涉留在廳內。
徐階強忍了怒火,讓徐璠將之前的爭論全都說了一遍,沉思片刻后揮袖道:“至今尚未入學,居然還去青樓嬉戲,毫無體統,丟盡了華亭徐氏的臉面,滾回華亭,不為童生,不得返京!”
跪在地上的徐瑛登時癱倒在地上,他是京城出生,京城長大,到現在都沒離開過京城,被趕回老家讀書……這是被放逐了啊。
徐璠幸災樂禍的在心里偷笑,不料徐階轉頭繼續說:“身為兄長,言辭尖酸,兄弟閱墻,來人,拉出去抽二十鞭!”
地上的徐瑛雖然心里悲痛,也忍不住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目睹這一切,徐涉忍不住想起前年坊間流傳的一句話,徐家子弟,無甚才能,也無甚作惡……比不得嚴東樓。
家務事處理完,外面眾人才依次入內,今天徐階門下齊聚,主要就是為了浙江事。
畢竟稅銀銳減這個鍋誰都不肯背,但接下來稅銀能不能恢復……這個鍋必定是徐階來背的。
侯汝諒、王本固、胡應嘉都是徐階這兩年陸續塞入浙江的,浙江巡撫還好說,浙江巡按也還好說,但寧波知府是直接執掌通商事的首腦人物。
“無需擔心,蕭規曹隨而已。”徐階沒有說太多,只略略提到還在運河上的胡應嘉已經來了信。
馮天馭笑道:“未必那么糟糕,聽聞去年海上巨浪打翻了數百艘海船,大量海商遲疑不敢出海,才導致稅銀銳減。”
“此事蘇松也多有耳聞。”徐涉點點頭,瞥了眼徐階補充道:“不過東南亦有大戶走私。”
“總不能之前都是老老實實繳納稅銀的船只,現在大都去走私了吧?”鄒應龍疑惑道:“如若那般,克柔還真沒什么好辦法。”
“不可能。”徐涉搖搖頭,“略有影響而已,克柔南下,無需稅銀激增,只需比如今略多就能交代過去。”
這個時代的官員,對商業本就有著天然的鄙夷,對貨物、價格的供需關系更是沒有系統的認知,很難看懂貨源的多少對稅銀的影響。
事實上錢淵去年也是通過收集大量信息,在仔細分析苦思后才得出的結論。
幾個科道言官離去后,徐階揉著眉心,疲憊的說:“讓諸位見笑了。”
“元輔說哪里話。”李春芳突然開口,“不過二公子那句話……倒未必是空穴來風。”
“錢展才貪污稅銀?”馮天馭皺眉問:“他有這個膽子?”
徐階轉頭看向徐涉,“三弟如何看?”
“東南走私歷來已久,四年前設市通商,海貿大興……”徐涉遲疑道:“若說隨園不在其中取利,實在令人難以信服。”
馮天馭忍不住低聲道:“當年錢展才回京,曾在先帝面前擔保,隨園未從通商事得利一文,如若貪瀆,錦衣衛不會毫無察覺……”
“但稅銀銳減是從去年九月開始的,而先帝四月中駕崩。”李春芳笑道:“千里做官只為財,隨園向來財力雄厚,哪來的那么多銀子?”
徐涉補充道:“而且據聞,余姚陳家、錢塘周家、會稽陶家、山陰諸家,均組建船隊出海販貨……”
李春芳又添了句,“如若東南通商有礙,為何稅銀銳減,但入內承運庫卻不減反增?”
“元輔,要不要讓克柔留心,查一查?”
徐階沉思良久,他也傾向于隨園在通商事中得利,低聲道:“去封信,讓克柔查查,但不必強求。”
這是錢淵和他們之間的區別,他的最終目的不在于通商,而在于開海禁,為了這個目的,他寧可私下貼銀子來暫時養廉,也不肯收取一文錢的賄賂。
隨園的確財力雄厚,但身為穿越者,前世又曾經下海經商,這一世身居高位,賺錢并不難。
每一文錢都干干凈凈,奈何外人不信……
在這些官僚心目中,錢淵掌控東南通商事,除了以此立足朝中之外,可能最大的原因就是以此斂財。
高拱、張居正就不會這么看,他們雖然和錢淵有隙,雖然對隨園有無數的不滿,對錢淵掌控通商事更有憤恨,但他們相信,錢淵不是為了錢財才攬權。
這就是區別,徐階、李春芳是典型的官僚,而高拱、張居正是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