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嘉靖三十四年臨平山一戰來,食園就成了杭州名勝之地。
無數人津津樂道于錢淵從殺父仇人金家手中奪下這棟宅子改名食園,津津樂道于倭寇來襲,閑住食園的錢淵毅然出城,巧計破敵,戰勝而歸后,無數因此活命的百姓在食園門口叩首相謝。
還有從食園流傳出去的錢家椒,還有每年元宵節食園門口都會堆起的鰲山燈。
但很多外地人并不知道,杭州有兩個食園。
老食園雖然當年被錢淵塞給了胡宗憲,但實際上還住的是傷殘的錢家護衛和家眷,其中多有華亭、上海、嘉定、昆山人氏,鄭若曾每次來杭州都住在這兒。
“先生起來了。”中年婦人笑呵呵的打招呼,回頭喝著讓人捧來熱。
等鄭若曾洗漱完,桌上已經擺滿了琳瑯滿目的早點。
鄭若曾笑了笑,和已經坐下來享用美食的茅坤、沈明臣打了個招呼,“不愧是食園啊。”
捏著油條的茅坤大笑,“南有食園,北有隨園,雖均名揚天下,然各有所長。”
“來來來,加點小蔥,再加點辣子。”沈明臣雖是東南人氏,但口味比較重,最喜歡辣椒,吃豆腐腦不吃甜,不吃咸,而吃辣豆腐腦。
仆婦笑著給沈明臣的碗里加了蔥花,又舀了一滿勺的油辣椒,這才轉身將三杯沏好的茶端上來。
鄭若曾鼻尖微動,抿了口茶,眼睛一亮,“宜興陽羨。”
“湯清芳香,正所謂‘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沈明臣笑道:“陽羨歷來與龍井齊名,被列為貢品,最上等自然是進貢京中,但今日陽羨也算上品了。”
“物以稀為貴,陽羨產出太少,雖名重一時,但流傳不廣,今日真是好口福。”鄭若曾沉吟片刻,嘆道:“倒是托了他胡克柔的光。”
沈明臣和茅坤沒接這個話茬,但也沒表示反對。
自四月中旬至今一個多月過去了,胡應嘉與浙江巡撫衙門、杭州知府、錢塘知縣合辦的海市如今旺盛一時,名聲借助各地的客商已是名揚天下,大量的貨物從全國各地轉運而來,海市中每日成交的貿易額令胡應嘉也瞠目結舌,如陽羨茶這種珍品也得以在杭州出現。
杭州的地理位置實在太合適了,無論是東南西北均有水路直通,南北運河貫穿大半個國家,向西的河流能輾轉抵達江西、湖廣,又有水路直通鎮海。
大量海商在杭州海市采買貨物,這一個多月來,雖然鎮海縣人流量有所下降,但從鎮海報備繳納稅銀出海的船只比上個月猛增,胡應嘉就此成功破困而出。
雖然胡應嘉是徐階的心腹門生,但此番舉動很得東南贊譽,即使是鄭若曾、茅坤、宋繼祖、沈明臣等對海貿知之甚深的人也不禁暗中夸贊,就連孫鋌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唱贊歌。
“如此手段破局,出乎所有人預料。”沈明臣饒有興致的問:“展才回信如何說?”
鄭若曾目光閃爍不定,呵呵笑道:“展才也很是意外……詢問稅銀能回升到什么地步。”
“回頭去問問府衙戶房那邊就知道了……”
“胡克柔……記得和展才頗有間隙?”茅坤突然打斷沈明臣的話。
鄭若曾輕輕點頭,當年胡應嘉隨黃懋官、陳有年南下查驗紅薯事,茅坤還在江西跟著胡宗憲,沈明臣歸鄉隱居,只有鄭若曾還在鎮海,很清楚當年胡應嘉和錢淵鬧得有多僵。
茅坤和沈明臣不同,他是有起復的心思的,之前將希望寄托于胡宗憲,如今要指望隨園,對胡應嘉成功執掌通商事,而且使稅銀回升很是警惕。
此次三人同行赴杭,雖然各有原因,但也是為了一窺海市。
略坐了坐,三人出了老食園,沿路往錢塘縣東側走去,一路上挑著擔子的貨郎、滿載貨物的馬車川流不息,各種稀奇古怪的叫賣聲響徹耳邊,遠遠看見錢塘江邊的海市,雖人頭聳動,但排列有序,一副繁華盛世的景象。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沈明臣嘆道:“但千年以下,錢塘繁華無過于此。”
茅坤瞇著眼打量著海市門口高臺上的幾個人影,“胡克柔也在?”
“他前日啟程回鎮海了。”鄭若曾搖頭道:“但寧波同知宋繼祖尚在。”
在杭州府設置海市,而且是規模這么大,人流量這么多的海市,對海商、客商、寧波鎮海都有著直接的好處,但對杭州府、錢塘縣的好處就比較間接了,這個時代不講究產業帶動效應這一套的。
所以,從一開始,胡應嘉就親自參與其中,而且從鎮海調來了不少文員、吏員、管事,一個月下來得有半個月在錢塘縣,寧波同知宋繼祖處事精細,被胡應嘉丟到錢塘縣,一個月都難得回幾次寧波府。
臺上掛著各種牌子,牌子上寫著各種貨物的價格范圍,另懸掛著一張大圖,標明海市中各類貨物的地點。
看宋繼祖忙的滿頭是汗,鄭若曾三人也沒上去招呼,只順著人流往海市里面走去。
“最早的海市其實是草市,丟在地上擺個攤而已,現在至少有帳篷……那邊還建了屋子。”沈明臣笑道:“也是,茶葉易潮,瓷器易碎。”
茅坤左顧右盼,各種嘈雜的討價還價聲傳來,人人臉上都帶著情不自禁的潮紅,不禁點頭道:“胡克柔倒是有些手段,如此盛況……之前數年在鎮海也見不著。”
那當然,錢塘縣雖是個縣,總面積不見得比鎮海大多少,但適用面積卻大得多。
同樣也在左顧右盼的鄭若曾手縮在袖中,默默計數,進了海市沒一會兒,已經看見至少十二人了……都是從鎮海調來的管事,而且都是錢淵的舊部。
比起沈明臣、茅坤,鄭若曾對錢淵更為了解,也知曉錢淵在東南的根基有多深……不說別的,胡應嘉在杭州府錢塘縣設置海市,調來這么多曾經為錢淵舊部的管事,那錢淵的影響力必然會蔓延開來。
鄭若曾不由思索,這是錢淵想看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