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錢宅前院依舊燈火通明,茅坤、沈明臣還沒回來,只有鄭若曾、孫鋌二人坐定,洪厚站在一旁。
“密信八日后應該能入京。”洪厚小聲說:“要不我去一趟?”
“算了。”孫鋌沒好氣的哼了聲,他已經從鄭若曾那知曉內情,這次事情鬧得這么大,一方面在于汪直,另一方面就在于洪厚。
“早知道會鬧成這樣,還不如關了城門將靖海伯留下來。”孫鋌揮手讓洪厚出去,才低聲問:“開陽公,可不能開玩笑……”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鄭若曾斜眼瞥著孫鋌,“展才在信中也有暗示,只是你沒看出來而已。”
孫鋌也是無語了,這幾個月自己在干什么,“展才這籠絡手段……胡克柔是華亭心腹,和隨園可是涇渭分明的。”
鄭若曾繼續分析道:“譚七指入寇臺州府太平縣……已經讓護衛趕去查探了,就算確有其事,估摸也只是小打小鬧,如果真的攻城略地,張元勛、葛浩那邊不會一點消息都過不來。”
“適才和胡克柔見了面,王子民已經言明,原本是想以譚七指之事要挾,逼迫五峰投入華亭門下……”
“王子民倒是看得準。”孫鋌陰著臉,“靖海伯復叛……當年展才親上瀝港招撫汪直,又因紅薯、巨木、封爵事……已經扯不開了。”
“一旦確認靖海伯復叛,展才必遭彈劾,通商事罷,商路斷絕,就算陛下不降罪,隨園也根基全無。”
鄭若曾嘆了口氣,“所以,老夫傳話,讓靖海伯去舟山避避,沒想到鬧成這副模樣,老夫罪莫大焉。”
“要不是董一元那廝持刀追擊,也不會鬧成這樣。”孫鋌捂著腦袋一副頭疼模樣,“怎么辦?”
已經想了很久了,連晚飯都沒胃口,但鄭若曾和孫鋌除了讓護衛北上入京通信,南下查驗譚七指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這時候,外間有雜亂的急促腳步聲,孫鋌皺眉轉頭看去,出現在門口的是滿頭大汗的張三,身后是目光閃爍的楊文。
“靖海伯復叛?”
“今日之前,絕無此事,但今日之后……”鄭若曾干巴巴的說:“多少人親眼目睹汪直搶奪商船,逃竄出海。”
“都逃出去了?”
孫鋌細細打量神情緊張的張三,緩緩道:“沒聽說什么人落在府衙那邊手里……汪直、毛海峰、王一枝、徐碧溪還有汪直幾個賬房幕僚都跑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張三大大松了口氣,隨手扯起衣衫用力抹著臉上層出不窮的汗珠。
得護衛通報,張三夜間冒險趨馬從定海后所狂奔而來……真怕錢銳一命嗚呼或者被搜捕下獄。
鄭若曾大致說了一遍,“王本固定然上書彈劾靖海伯復叛,驛站和碼頭已經布置過了,但沒發現什么蹤跡。”
“上一次王子民密信、奏折都被攔了……這次肯定會謹慎的多。”孫鋌搖頭道:“而且如若靖海伯這次被逼的……這奏折咱們如何能攔……所以,關鍵在于,靖海伯會不會就此離心。”
鄭若曾補充道:“還有,譚七指是不是真的入寇太平縣。”
“假的。”一直沉默的楊文突然說:“譚七指絕對不會入寇臺州。”
孫鋌哼了聲,“這種事你能作保?”
“能。”
孫鋌愣住了,“譚七指此人曾是徐海舊部,你也敢作保?”
“敢。”
鄭若曾眉頭一挑,楊文是錢淵留在東南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錢家護衛頭領出身,錢淵對其極為信任,而楊文為人沉穩,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等話。
和平倭之后才南下的孫鋌不同,鄭若曾早年入幕胡宗憲幕府,很清楚錢淵在徐海身邊埋有眼線……現在看來,應該就是譚七指了。
鄭若曾心思急轉,如果如楊文所說,譚七指絕無可能入寇,那這一切應該是王本固折騰出來的……
到底太平縣出了什么事?
王本固應該不是來逼著靖海伯起事的,否則不會親自來鎮海縣。
但如今事已至此……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
側廳內寂靜無聲,鄭若曾皺眉苦思,突然外間傳來一陣嘈雜聲,隨著洪厚的高聲呼和,數十人回應,有兵刃相撞的聲響傳來。
楊文、張三臉色大變,抓起隨身攜帶的長刀奔出,大門處密密麻麻的兵丁分出一條路,露出了身著軟甲的浙江總兵官董一奎和浙江巡按王本固、紹興知府胡應嘉。
幾個月前,受到孫鋌、鄭若曾那樣的戲耍羞辱,王本固陰測測一笑,輕描淡寫道:“靖海伯復叛,得錢家護衛相助,逃竄出海,此事不可不追究。”
“狗屁!”孫鋌毫不示弱,“浙江巡按王本固,嫉賢妒能,為一己私仇使東南大亂,商路斷絕,必遺臭萬年!”
“董一奎,你想好了,東南大亂,別說隨園,就是陛下、高新鄭也繞不了你!”
“你以為徐華亭能護得住你?!”
“大同董家,也是西北將門,難道在你董一奎手里斷了根?!”
“若倭患再起,王子民說不定能博個平倭之功,你胡克柔可只是紹興知府,商路斷絕,必然……”
“好了!”鄭若曾厲喝一聲打斷孫鋌滔滔不絕的話,他上前行了一禮,“王御史、胡知府、董總兵,事尚未至此,何以……”
胡應嘉長嘆一聲,“適才已接到消息,汪直逃竄至舟山,董總兵率軍趕至鎮海備倭,不得不……”
“克柔無需再多說了。”王本固嗤笑道:“里應外合,也未必是汪直。”
鄭若曾不再說了,徑直后退,一直退到護衛中去……現在局勢已經很清楚了,洪厚力阻兵丁關閉城門,以至汪直竄至舟山,隱隱引發東南危局,王本固這是要扣下洪厚,以此將事攀到錢淵身上。
董一奎上前兩步,瞇著眼盯著楊文、張三,“兩位既入軍,那就不是錢家的家奴……”
楊文、張三的反應非常直接,同時拔刀在手,身后數十護衛平舉盾牌、狼牙筅、長槍,幾只鳥銃的槍口已經對準董一奎。
王本固咬著牙看著這一幕,你孫鋌、胡應嘉商量事,不去縣衙跑到錢宅來作甚,楊文、張三兩個都是游擊將軍,居然不回駐地,私自離營!
董一奎冷著臉往后退,身邊的親兵舉著盾牌護住,后面的兵丁源源不斷的涌入,隱隱成半包圍之勢。
孫鋌和鄭若曾都心里有數,絕不能將洪厚交出去,否則屁股就擦不干凈了,更何況王本固本來準備將黑鍋砸在汪直頭上,現在還想接著砸在錢淵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