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北京城雖然算不上酷夏,但也令人悶熱難當,坐在前后通風的側殿中,隆慶帝暗自嘀咕自己還不如下面那些官員……全京城的官都有一份冰敬,就自己這個皇帝沒有。
登基已經快一年半了,雖然三大殿已經初步修建完畢,但隆慶帝沒有回宮的意思……特別是年初聽錢淵用恐懼的口吻描繪皇帝百官半夜三更準備早朝的場景后。
從本質上來說,當年嘉靖帝移居西苑,一方面是因為被宮女行刺,另一方面是因為要修道煉丹……西苑燒燒還行,但萬一宮中失火,那就玩大發了。
但隆慶帝定居西苑不肯回宮……呃,只是因為貪逸享樂。
從這點來看,隆慶帝真是個典型的昏君。
但昏君也是君主,不上班是可以的,享樂也是可以打,但不能撂挑子……被開除的皇帝只會有一種下場。
側頭看了眼隨侍的陳洪,隆慶帝輕聲問:“南邊還沒來信?”
“皇爺,尚無來信。”陳洪小心翼翼的說:“按例應該十日之前遞交賬冊,此時應送入內承運庫了。”
“去內庫看看,各色珠寶、海外奇珍整理一份出來。”
“是,老奴這就去。”
陳洪不知內情,但隆慶帝是清楚的,不可能有銀子來了……錢淵密信中提到,譚七指統率的皇家船隊全軍覆沒。
隆慶帝只是找個理由將陳洪打發走而已,明明對高拱和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之間的關系很不悅,但隆慶帝從沒有因此指責過高拱,即使是將陳洪打發走,也想找個過得去的借口。
從這點上來看,這位皇帝性子和史書中評價的一般無二,有點軟。
不多時,司禮監僅次于陳洪的秉筆太監滕祥上前低聲稟報了幾句,徐渭拎著竹籃子快步入殿。
“文長來了。”隆慶帝咳嗽兩聲,視線落在竹籃上,“沒被高師傅看到吧?”
“臣特地繞了個圈子,沒從直廬過。”徐渭嘖嘖兩聲,從竹籃子里取出盒子打開,里面是滿滿當當的已經被削成碎屑的冰沙。
京中制冰,無過隨園,錢家酒樓每年夏天靠著一手賺了無數銀錢,而隨園制冰……主要是靠徐渭,錢淵夫妻兩個穿越者都埋怨對方太丟人。
小太監已經舀來兩碗綠豆湯,徐渭親自倒入冰沙,隆慶帝迫不及待的端起喝了兩大口,登覺身心俱爽,暑意全消。
徐渭無語的看著隆慶帝,他覺得這位陛下召見自己,有可能真的是因為想喝綠豆冰沙了。
“文長坐吧。”隆慶帝一口氣喝了兩碗才停下,“只是點冰沙而已,居然也會被罵!”
呃,不能怪隆慶帝發牢騷,只是下令讓西苑的小廚房弄點冰沙,結果不知道怎么傳出去,弄得幾個御史上書勸隆慶帝勿要奢靡……隆慶帝都想哭了,我不修道不煉丹,不建閣樓不下江南,吃兩口冰沙也要被罵!
徐渭歪著腦袋想了下,記得那幾個御史中有一個是高拱當年在老家書院任教的學生,不過徐渭也沒附和,沒必要背后說人長短。
“陛下,甭招惹那些言官,只知道捕風捉影。”徐渭勸道:“這樣吧,每日清晨讓人去錢家酒樓后門取冰沙,用盒子轉著,再用棉被蓋上,至少能用到午后。”
隆慶帝哈哈笑著,身為皇帝,吃幾口冰沙只是小事,不過有臣子如此逢迎,也難免滿意……人家徐渭當年舔的嘉靖帝興高采烈,再加上有錢淵言傳身教,媚上這一套也熟練的很。
而隆慶帝也不是只因為這些小事對徐渭賞識,六月二日,隆慶帝宣布錢淵以兵部侍郎銜巡視東南海疆后的第二日,高拱在御前態度強硬得讓人瞠目結舌,要求隆慶帝收回旨意不果后,居然宣稱中旨不過內閣……簡而言之,就是說隆慶帝的旨意無效。
高拱雖然跋扈,但也不傻,是企圖以輿論逼著錢淵老老實實的縮起腦袋,類似的例子在明朝中后期不少,文官不奉中旨,說到底是為了維護內閣……文官集團的代表的權威。
你錢展才雖然媚上,雖然是幸臣,但好歹是兩榜進士,東南錢氏,應該要點臉吧?
隆慶帝一時被頂的下不來臺,眼看著要鬧僵了,因錢淵來信隨諸大綬入西苑覲見的徐渭看不過眼,出來輕描淡寫的說了句將場面圓了回來。
只是一句話,“隨園閉門謝客已有三日。”
這句話一說出口,面色鐵青的高拱就閉口不言,三天時間……人家估摸著都快到長江了,自己做什么都來不及了,沒必要再做什么了。
隆慶帝因此對徐渭頗為賞識,事實上他和徐渭也算熟悉,當年經常跑到隨園去吃喝玩樂……只不過徐渭常伴帝側,兩人刻意避開而已。
“文長,浙江巡按的奏折看過了吧?”隆慶帝瞇著眼說:“展才叔父任通政使,應該看過了?”
“陛下說笑了,王子民彈劾靖海伯復叛的奏折早就傳遍京中。”徐渭鼻子哼了聲,“通政司還沒傳出消息,外間都察院的御史已經憤然上書彈劾展才了。”
“那文長說說吧。”
徐渭背脊條件反射的挺了挺,心里警惕起來,將線索和前后順序在腦海中迅速復盤了一遍,才從容開口。
“王子民彈劾奏章中漏洞甚多,其一,汪直縱橫海上十余年,勢力不容小覷,麾下僅民眾數以萬計,也正因此,展才和胡績溪才決定行招撫事。
爵封靖海伯,麾下人手不計其數,汪直親自埋伏城中,企圖里應外合攻陷鎮海縣城……簡直是荒唐,汪直難道失心瘋了?”
隆慶帝微微點頭,這點他也看得出來,就算的確是里應外合,按理來說汪直也不用親自入城。
這是個很明顯的漏洞,但那些跟在王本固后面瘋狂彈劾汪直、錢淵的言官都視而不見。
“其二,汪直勢力主要是在海上,如若真的心存叛意,事敗逃竄出海,徑直去倭國就是,何必盤桓舟山?
汪直此人和徐海不同,后者是個強盜,而前者是個商賈,展才設市通商數年,汪直憑此行商收益頗豐,又得先帝賜爵,再加上寧海、廈門、泉州等地陸續通商,正式開海禁之日已然不遠,汪直為何突然復叛?”
隆慶帝嘆了口氣,“昨日高師傅提起,無謂靖海伯之叛是真是假,但其人麾下數以萬計……”
徐渭心里暗罵高拱這個不要臉的,這是在說汪直嗎?
顯然是在暗指錢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