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西苑的徐渭在心里想,計劃倒是順利的一步步實施了,但徐階、高拱顯然都不是那種會按部就班出牌的人。
特別是徐階,也不知道這貨手里到底握著什么底牌,今天被懟成這樣還不動聲色。
做計劃是有必要的,但幾乎所有的計劃都會遇見突發事件,而偏偏錢淵不在京中,徐渭暗嘆今天隆慶帝終于問出了這句話,錢淵可以回京了。
顯然,因為京察,徐階、高拱鬧得太兇了,隆慶帝對躲在東南置身事外看好戲的錢淵有些不滿。
徐渭一路回了隨園,第一件事就是寫下密信,讓王義親自南下。
而高拱今日顯然有將隨園、錢淵拉進這漩渦的企圖,同時努力擺出和徐渭配合默契的態勢,但可惜這幾天張居正盤桓于隨園之外窺探,有明顯的求和之意,卻始終沒有正式登門。
徐渭忍笑在心里想,高拱這是拉不下臉啊……用展才的話來說,呃,好像叫傲嬌?
稍遲走出西苑的兩位大佬心思各異,高拱還在天真的幻想,今日在御前的表演堪稱成功,只要將隨園拉進這個漩渦,很多事都會被打亂,至少能打亂徐階的節奏。
而坐進轎子里的徐階已經下定決心,陛下顯然有行海運之意,這是自己的失誤。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張居正就曾經提到過,很可能當年在裕王府中,今上就和高拱、錢淵商議過海運之事。
到底要不要行海運,徐階并不關心,他只關心,隨園會不會突然插一腳進來,錢淵會不會和高拱達成交易形成聯盟。
伸手摁了摁本就密不透風的簾子,徐階感覺到一絲冷意,如果不能成功的驅逐高拱,自己下場堪憂。
要知道張居正畢竟曾是自己的門生,又是自己的女婿,錢淵畢竟是自己的同鄉,又是自己的孫女婿……一旦他們上位,不好說自己的下場,但總歸不會牽連華亭徐氏。
但如果是高拱……徐階不覺得這位下手狠辣會比自己遜色。
只有驅逐高拱,無論接下來是李春芳、郭樸等人,還是高儀,還是陳以勤、殷士儋,自己才能從容退卻。
所以,雖然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但卻肯定是最合適的時機。
翰林院。
聽見清脆的瓦碎聲,孫鑨側頭看去,三兩瓦片被勁風刮落摔在青石板上,嚇得正在清掃落葉的仆役四處逃竄。
即將入冬,舉目望去,處處一片蕭瑟,枯黃的落葉似乎給青石板搭建的道路蓋上了一條毛毯,無遮無攔的樹干筆直的朝天刺去,更顯得蕭條。
但即使如此,京察尚未結束,朝中紛爭依舊洶涌,內閣首輔徐階對吏部正式呈交的名單公然發話,“未聞京察,未正己,先正人。”
此言一出,京中科道言官再次對高拱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關于吏部天官楊博包庇山西籍貫鄉黨都沒什么人管了,只顧著彈劾高拱一人。
而這一次,高拱沒有選擇退避,而是驅使門下不多的科道言官以及各部官員公然相抗,而這一舉動引得不少原本中立的官員下場……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還力挺高拱的官員要么是他的姻親,要么是他的學生。
孫鑨收回視線,在心里盤算,前日夜間王義秘密出京,再有三四日,日夜兼程,快舟健馬,理應就能抵達東南,也不知道展才會不會就此回京。
這時候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孫鑨側頭看了眼,皺眉訓斥道:“入仕近六載,還這般毛毛躁躁!”
今年才二十出頭的冼烔立即放緩了腳步,他雖然是最早一批隨園士子,但年紀最小,又一直任給事中,常受諸人管束。
“文中兄,那邊又鬧起來了。”
孫鑨放下手中毛筆,隨口問:“都察院還是六科?”
“全都來了,聚了好幾十號人,還有不少各部主事、員外郎。”
孫鑨有點意外,這兩三日科道言官聚集議事已經不是一兩次了,但言官之外的官員參與……要知道京察還沒結束呢。
孫鑨仔細的問了又問,正巧進來的徐渭聽了片刻,突然插嘴問道:“在哪兒?”
“金水橋。”
孫鑨一愣,和徐渭對視了一眼,嘆道:“徐華亭到底想做甚……”
徐渭冷笑道:“也就是今上寬宏有度,放在先帝在位之時,再給他們個膽子也不敢!”
的確,徐渭久在嘉靖帝身側,不止一兩次聽其隨口問起……楊升庵還未死嗎?
以言官為主體,聚集百官在金水橋,這在明朝是有獨特涵義的。
因為就在近四十年前,名噪一時的楊升庵集兩百多官員在金水橋,高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人家不是喊喊就算了的,雖然本質上是和當時年少氣盛的嘉靖帝懟臺,但楊慎他們的目標是因為逢迎媚上而上位的幾個奸臣,張璁、桂萼、方獻夫,要不是逃得快,搞不好就要被扔到河里去。
而隆慶帝上位后,對他那位已經得道升天的老子的態度……只要不瞎都看得出來,這兩年一直有為楊慎平反冤獄的傳言。
所以,在金水橋,聚集百官……這本身就帶有驅逐奸臣的暗示。
奸臣是誰?
除了高拱還能有誰?
孫鑨略略解釋了幾句,冼烔這才明白過來,還喃喃自語,“升庵先生去年病逝云南,說起來和先帝……”
話還沒說完,徐渭和孫鑨已經啟步出門。
蕭瑟秋風已歇,綿綿細雨卻落,數以百計的官員齊聚金水河畔,金水橋上站著數名科道言官,正在張口大呼。
“傘。”
過來看熱鬧的林烴塞了把傘過來,小聲說:“各部主事、員外郎中,刑部最多,十之六七,就連郎中都過半。”
孫鑨微微點頭,刑部、戶部是六部中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兩部,而且刑部尚書馮天馭,刑部侍郎趙貞吉都是徐階心腹,理所應當。
徐渭撐起傘,遠遠眺望,“是鄒應龍那廝。”
林烴嘿嘿一笑,他入隨園后只打了一架,當日的對手就是鄒應龍。
上前打聽的冼烔突然一路小跑往回走,臉色微微發白,躲進徐渭傘下,低聲說:“據說是高閣老密信……”
“密信?”
冼烔還沒來得及解釋,眾人耳邊響起鄒應龍伴著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聲。
“此賊之奸,李哥奴、蔡元長不及也!”
蔡元長指的是北宋末年六賊之首蔡京,李哥奴指的是唐朝以口蜜腹劍著稱的李林甫,此二人都是蓋棺定論的大奸臣。
徐渭突然丟開傘,往前疾行數十步,側頭靜聽片刻,面色慘白的掉頭就走。
“文長兄?”
“走,去靖海伯府!”
在小巷子里,忍不住狂奔的徐渭在心里想,徐階隱忍許久后的殺手锏果然殺傷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