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經歷了五代十國的黑暗后,從宋朝開始了以文制武的模式,很難說這一套模式的好壞,但從宋朝開始,士子之間的矛盾都是以士林規矩、政治規矩來解決,很少會出現拳腳交加的局面。
明朝歷史上倒是出現過幾次,但也都是特殊情況,土木堡之變后的朝局,大禮儀事件中嘉靖帝和臣子緊張的關系……但在嘉靖朝末期,特別是在隆慶帝登基之后,獨特的斗爭氛圍在京中出現。
什么斗爭氛圍?
上手!
直接開打!
明朝的文官,特別是言官向來是專門耍嘴皮子的,自從幾年前隨園大鬧六科之后,都聽聞了隨園里傳出來的那句話,能動手就別耍嘴皮子!
前些日子百官堵住西苑大門,不少言官都下定決心給高拱那個老不要臉的幾拳……反正法不責眾。
而今天亦如此,雖然他們的目標并不是隨園……卻給了徐渭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
半個多時辰前,數十科道言官在金水橋聚集,都察院御史魏時亮大罵高拱厚顏無恥,居然不肯請辭。
同為都察院御史的齊康反駁,內閣首輔徐階遭彈劾,也沒上書請辭,同樣厚顏無恥。
魏時亮被駁斥的無話可說后,干脆不說了,舉起拳頭就打。
但人家齊康也不是孤家寡人,數十官員在金水橋上打的昏天黑地……一旁路過的戶部侍郎陸樹聲實在是看不過眼,出面訓斥了幾句。
可惜陸樹聲太高估自己的名望,那幫人都鼻青臉腫了,別說陸樹聲,誰來都不好使!
金水橋上,拳腳交加,不自量力的陸樹聲要不是垂垂老矣的模樣,怕是要挨上幾拳……但即使如此,這老頭也被牽連,被踹飛的科道言官一個骨碌將陸樹聲一并帶倒。
雖然陸樹聲從不自認是隨園一黨,但畢竟他是錢銳的岳父,又是錢淵的老師,在士林中極有名望,旁觀人群中響起幾聲訓斥,被氣得兩眼通紅的陸樹德上去就是一腳……將那言官給踹進金水河了。
這下熱鬧了,陸樹德本人無甚名氣,也沒多少人認得,剛將人踹進金水河,臉上就挨了兩記重重的耳光,要不是從人群中沖出來幫忙的林烴,也得被踹進金水河。
認得陸樹德的人很少,但認得林烴的就多了,畢竟有個尚書老爹,國子監司業的兄長,還有個名揚天下褒貶不一的內兄。
鄒應龍惱火的看著身后的同僚,“誰動的手?”
“陸與成是通政使錢剛聲的內弟,和錢展才是總角之交。”齊康冷笑著大聲說:“你們倒是有膽子!”
動手的是剛從南京調來的御史,不以為然的回道:“那又如何?”
話音剛落,數十個大漢突然出現,為首者手持一根被布匹裹起來的長棍,高聲指揮,將數十言官全都包圍起來。
“別慌!”魏時亮低聲道:“是錢家護衛,他們不敢動手!”
“不錯,我等都是兩榜進士,他們是什么身份……”
鄒應龍打氣的話說到一半就住了嘴,因為他遠遠看見一群人正疾步而來,為首的是一臉怒容的徐渭,兩側是兵部郎中吳兌,刑部主事潘允端。
徐渭文武雙全,吳兌不僅知兵事,也操練武藝,而潘允端……當年錢淵回京后,隨園當街大戰,潘允端以一敵三,堪稱勇武。
一句話,這三位都是能打的。
后面還有陶大臨、孫鑨、陳有年、周詩、冼烔……
錢家護衛不能動手,同為兩榜進士的隨園士子可是能動手的。
魏時亮還在強作鎮定,而鄒應龍已經是兩股戰戰了,沒辦法,算算看這些年,他已經被隨園揍了三四次了,其中兩次都是被抬進醫館的。
圍觀的吃瓜群眾居然有點興奮,上一次隨園大規模出動,還要追溯到嘉靖三十八年錢淵剛剛回京時候呢。
“文長……”
挺身而出的魏時亮只說了這兩個字,徐渭已經當頭一記封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
一聲慘叫之后,左邊的吳兌看似溫文儒雅,卻出手如電一把拽住往后倒的魏時亮,一個膝撞讓這廝徹底癱軟下來。
右邊的潘允端也不通什么武藝,但身強力壯,飛起一腳將面前的言官踹下了河。
正面是氣勢洶洶的隨園士子,兩側被錢家護衛堵住,身后是金水河,這幫言官逃都沒地方逃。
對面言官略略一掃就有好幾十人,但徐渭拎著隨園七八人橫掃千軍如卷席,光是被扔進金水河的就有五六人。
圍觀的吃瓜眾中,一位中年官員嘖嘖道:“兩年未見,依舊如此犀利,一點情面都不講啊。”
“這還是錢展才不在京中呢。”旁邊有人冷笑道:“平泉公是錢展才的老師,又是錢剛聲的岳父!”
“說的是,如若錢展才在京,只怕下手的那人……嘖嘖,錢展才南下之前在靖海伯府……”
“那刑部郎中到現在說話還透風呢!”
半年前,錢淵在靖海伯府大打出手,下手狠辣令人瞠目結舌。
中年官員突然又說:“不過那次靖海伯府事發后,陛下并無責備,而且下令錦衣衛守衛靖海伯府府。”
“哈哈,言辭尖酸刻薄,睚眥必報,但他錢展才向來是講道理的,向來是有把握才會出手。”
“不錯,比如這次,平泉公只是路過,訓斥幾句,居然被撞倒!”
“若是錢展才在,那廝可不僅僅只在金水河里泡一泡了。”
戰斗結束的很快,只一刻鐘,前后四十多個言官,丟進河里七個,跑了二十來個,剩下的十幾個全都趴在地上了。
聽聞消息趕來的國子監司業林燫在人群中先細細看了眼林烴,再低頭去看那些趴在地上的……好吧,魏時亮、鄒應龍,十幾個全都是徐階的心腹門人,也都是這段時日彈劾高拱最瘋狂的那批言官。
顯然,人家徐渭雖然師出有名,但下手也是有針對性的,放跑的那些言官要么有交情,要么是同年同鄉,或者和徐階沒太大關系的。
當然了,雖然是同年,但鄒應龍是肯定逃不走的,現場除了魏時亮就屬他被揍的最慘……撞倒陸樹聲的那言官就是被鄒應龍踹過來的,問清楚緣由的陸樹德不顧兄長的阻攔,正正反反給了鄒應龍十個耳光再踹進了河里。
林燫立即做出準確的判斷,隨園參戰了。
同樣聽聞消息和林燫一起趕來的國子監司業張居正也有同樣的判斷,但他低低自喃幾句,為什么是這時候?
從那夜百官哭門到現在已經五天了,隨園一直沒什么動靜,今日卻突然傾巢而出,為什么?
雖然今日有現成的理由和借口,但隨園想找借口,總歸是找得到的,實在不行還能以張孟男為借口……張孟男這幾個月時常去隨園,已經被外界視為半個隨園士子。
看著徐渭給地上鄒應龍補上幾腳,張居正在心里猜測,應該是南邊錢淵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