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宅。
這是自從去年西苑事變之后,徐階第一次住在后院,有氣無力的靠在床頭,當徐璠將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引進來的時候,徐階變本加厲……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陳洪先拿著腔調說了一通陛下不許,才坐在床邊椅子上,“初初入冬,元輔還要保重身體,以免寒氣入骨,這幾日內閣紛亂,陛下還指望元輔主持大局。”
徐階勉強拱手稱謝,“老臣謝陛下隆恩,只是如今病軀難行,只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娘的你個死太監,我雖然是假裝生病,但是為什么生病,你心里沒點數?
那晚就是你陳洪下令關上西苑大門的,怎么,以為我忘了?!
內閣紛亂,指望我去主持大局……陳洪你是身半入隨園了吧,說話帶著那股尖酸刻薄,我都一年多沒執掌票擬了!
“何至于此?”陳洪臉上堆滿了笑意,“當年嚴閣老每每入冬難行,但總能撐過來。”
徐階臉上有點發黑,微微閉眼不再說話……陳洪這話毒了點,拿嚴嵩來和徐階比。
不過自從松江知府周天瑞那份奏折傳揚開后,朝中不少官員都在私下討論這件事……分宜、華亭,孰劣?
擊倒嚴嵩,塑造美名……不在于徐階本人如何,而在于嚴嵩身為公認奸臣的角色。
而這一世,錢淵是徹底將那層蒙羞布拉了下來,將徐階死拖硬拽到陽光下和嚴嵩做對比……嘖嘖,還真不好說誰更不是玩意呢!
聽著陳洪一一和張氏、徐璠寒暄,徐階臉上的表情都快維持不住了……我只是睡著了,而且還是裝睡,你陳洪這是要去慰問家屬?
陳洪和徐階都心里有數,隆慶帝是真心實意想飛起一腳將徐階踢走,但問題是,徐階身為內閣首輔,在自身沒有明顯罪名的前提下,上書請辭,按例隆慶帝是必須挽留的。
畢竟前車之鑒不遠啊,隆慶帝那個不講規矩的堂叔朱厚照面對內閣首輔劉健、次輔謝遷的請辭,毫不猶豫的大手一揮……你們想滾蛋,那就滾蛋吧。
后果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朱厚照廟號武宗,以武為廟,要么是剛毅有功,漢武雄風,魏武揮鞭,要么是嬉戲昏庸,如唐武宗,著名的昏君。
隆慶帝就算萬般情愿,也不得不拒絕徐階的請辭,還不惜讓內相陳洪親自去徐宅安撫徐階,就怕那些文官日后記上這一筆債。
奄奄一息的徐階是在裝樣子,和藹可親的陳洪更是在背臺詞,直到看見一個正在垂淚的年輕婦人……徐璠沒有續娶,徐瑛還在松江,這是誰?
陳洪很快明白過來,應該是徐階獨女,張居正的妻子徐璨。
徐璠恭敬的將陳洪送了出去,徐璨上前幾步輕聲呼喚幾句,“父親,父親……”
沒想到徐階已經沉沉睡去,這次周天瑞、董傳策的反戈一擊給徐階的打擊太大,失望透頂、心力交瘁、走投無路……
從本心上來說,徐階也不想禍害鄉梓,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除非是死在任上,不然晚年總歸是要回鄉的,而且就算是死在任上,兒輩孫輩也是要回鄉的。
但嚴嵩沒有那么多貪婪的兄弟子侄,而嚴家在當地雖然算不上官宦世家,但也是書香門第,嚴嵩的妻子歐陽氏的兄弟中三個有功名,一個兩榜進士。
而徐階就不同了,他祖父還是個贅婿呢,徐家有著非常急切的攀爬渴望,不管是在徐階的仕途上,還是在華亭徐氏在蘇松的地位上。
徐階兄弟五人,其中三人沒有功名,下面的十幾個子侄個個胃口大,當然,徐璠、徐瑛更不是什么好鳥……
呃,主要是徐瑛,回去也就一年的光景,華亭徐氏在他的執掌下在一條死路上狂飆突進。
其實徐階和嚴嵩一樣,袁州府、分宜縣的官員基本都是嚴黨,松江府、華亭縣也基本都是徐階的黨羽門生。
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得徐家在蘇松一帶肆無忌憚,反正有松江知府、華亭知縣撐腰,捅到南京也不怕,就算捅到京城去,還有徐階托底呢。
前幾天的徐階后悔當年沒掐死錢淵,現在的徐階后悔當年沒將徐瑛射到墻上去。
雖然是因為學生周天瑞、董傳策的反戈一擊才落得這般境地,但徐階有這樣的覺悟,這時候去探究他們為什么背棄已經沒有意義了……但其他人不這么想。
張氏低低的罵了兩句,“當年卑躬屈膝,如此狼心狗肺,董家人向來這么沒良心!”
送往陳洪回來的徐璠哼了聲,如今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倒是沉穩的多了,知道這件事很大程度上在于徐瑛,但也不想挑破,只隨口道:“怪不得原漢兄,此事是錢淵搗的鬼。”
看張氏神色茫然,徐璠解釋道:“半年前,錢淵秘密出京,南下平亂,抵達東南后先去的松江府,原漢兄和周天瑞、吳振都和他見過面。”
雖然不知道內情,但徐璠能肯定這一次突然起來的學生彈劾老師和那次見面有著莫大的關系。
張氏一個內院婦人聽不懂,但徐璨是聽得懂的,輕聲道:“兄長倒是招了個好女婿。”
徐璠無所謂的說:“早知道還是妹夫來的好。”
“你……”張氏咬著牙狠狠瞪著徐璠。
“千挑萬選千挑萬選,選出兩個白眼狼。”徐璠冷笑道:“錯了,白眼狼只有一個,人家錢淵可不是攀附上位的。”
張氏氣急敗壞張口就要罵,但隨即想到床上的徐階還在睡,又聯想起之后不禁淚下……一旦徐階去位,自己和兩個兒子真是孤苦無依,徐瑛說不定還要下獄定罪,女兒如今在張府基本就是在守活寡。
倒是徐璠,不管怎么說是錢淵正兒八經的岳父,聽聞錢淵夫婦琴瑟相和,一旦徐階不構成威脅,錢淵怎么也會給徐璠留點顏面。
雖然不是嚎啕大哭,但床上的徐階還是悠悠醒轉,強行半坐起身,呵斥道:“還沒死呢,嚎什么喪!”
哭聲頓歇,徐階在女兒的攙扶下了床,披上衣服,面無表情的說:“都出去,璠兒留下。”
看著妻女出門,徐階才定睛看著徐璠,“日后你有何打算?”
“父親何出此言?”徐璠侃侃而談,“王子民之事扯不到父親身上,家里在松江鬧的太大,只能說父親教子無方……”
徐階微微搖頭,自己這個兒子讀書不成,心思也不夠深,只能略略提點道:“楊東里。”
徐璠恍然醒悟,垂下頭不吭聲了。
歷任六朝,入閣四十年,執政逾二十載的楊士奇就是因為兒子楊稷施暴殺人等數十不法事而名望大跌,雖然秉公執法,但也因此致仕。
徐階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名望何能與楊士奇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