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聽了田豫從長計議的話,臉上閃過失落、失望、不懌、猶豫和希冀種種神色。
一個少年臉上竟能有如此復雜的神情,讓人感慨動容,田豫當時心中一熱,幾乎要在沖動之下做出不理智的舉動,還好最終控制住情緒,眼睛發熱,鼻子發酸。
這個情形他幾十年后仍舊記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經歷過那么多事,物是人非之后。
天子默然片刻,收拾情緒,輕聲道:“天下諸侯,唯左將軍、劉幽州、陶徐州、劉荊州和曹兗州心向朝廷,忠于王室。劉幽州為公孫瓚所害,陶徐州病亡,曹兗州遭敗,如今唯有左將軍與劉荊州存。劉荊州不擅兵事,能救孤者,非左將軍其誰?其余袁本初、劉君郎、袁公路諸輩,皆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孤聞左將軍與曹兗州不睦,可否放下恩怨,同舟共濟?”
田豫心中一驚,天子觀事精明,若是聰睿天生,信用英雄,擇機除去李郭,總攬朝政,則漢室興復有望,若是為人所教,說明朝臣中有人對劉備用兵中原、都督三州有所不滿,須小心應對此潛流。不知朝臣為誰?楊彪還是面前的鐘繇?田豫不由自主暼了鐘繇一眼。
鐘繇鎮定自若,恍如不覺。
田豫一邊小心攙扶著天子行走,一邊開口道:“曹孟德附于袁本初,后者跋扈,欲另立天子,恐非忠臣。曹孟德又為袁本初取并州,動搖河東,威脅關中,恐將對國家不利。”
天子道微微搖頭,道:“不然,曹孟德詩賦沉郁雄壯,憂國憂民,表章忠直內發,氣節慷慨,必忠臣也,暫附袁本初此其不得已也。若曹孟德能據并州而立,必離袁紹,心向朝廷。左將軍若與曹孟德并力,一西上,一南下,共舉兵向長安,必可救孤。天下若定,左將軍雄姿英發,可為大將軍,主征伐,曹孟德治世能臣,可為司徒,協政事。如此,何愁朝廷不振,漢室不興?”
田豫心中驚疑,想了一下,道:“國家此策大佳,若曹孟德肯捐棄前嫌,與左將軍攜手,共討不臣,奉迎國家,左將軍必樂而從之。”
天子大喜。
田豫略一猶豫,又道:“此亦非頃刻可成,國家處虎狼環伺之中,須當忍耐待機。左將軍度李郭樊張爭權奪利,或會生變。若長安大亂,宮衛必松懈,國家可與一二忠貞之士與我等聯絡,左將軍已安排數十壯士入京,皆勇武絕人,可護國家出城。征虜中郎將牽招,將提兵入弘農,以迎國家。”
不等天子說話,鐘繇忍不住急道:“此計大險!國家乃萬乘之主,豈可白龍魚服而輕出,萬一罹險,何以對社稷蒼生?”向田豫道:“左將軍都督三州,當持重謹慎,豈可還做游俠之事?”鐘繇是真急了,天子年輕,萬一被田豫說辭打動,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田豫對鐘繇指責無言以對。是可以強辯,但沒必要。
田豫想起派自己來時,劉備曾與他計議道:“若我再派典韋許褚趙云太史等,率數十飛檐走壁、勇武過人之猛士潛入長安,與徐庶管亥陳到等并力,能否將天子救出?”劉備還將此命名為“特種作戰”。
田豫當時就反駁道:“此計難行。若只救天子,李郭等可宣布天子遇害,朝臣皆在其手,此舉不難,我等難以令天下相信已救出天子。若再救楊彪、趙溫、朱儁等老臣,動靜過大,勢必為李郭所覺,且徐元直曾寫信說長安多諸侯細作,無孔不入,若為二袁所覺,必行破壞。典許諸君雖勇猛,能敵千萬鐵騎否?”
劉備心中不愿救楊彪、趙溫等。這些人政爭皆是好手。劉備之鐵桿全是年輕人,如田豫、沐并、諸葛瑾、徐奕、徐邈、崔琰、陳登等,三十歲以上的都很少,不論從威望還是政事經驗都非老臣對手。劉備本人之威望名聲也不如當時的曹操。
曹操還不到二十歲就被梁國橋玄、南陽何颙、汝南許劭等人吹捧,名動一方,至當時迎天子時已得名二十年。
劉備這兩年才驟然崛起,都督三州主要是軍威,非名望。劉備絕美色,勤政事,接見英雄,求賢若渴,方有徐庶主動來投,也非頂尖名士,但這已是極限,其他非人力短時所能為。
劉備無法說服田豫,只得令他務必向天子稟報,是否可行自有天子決斷,無須他過于糾結。
田豫只得從命。
天子對劉備提議十分感興趣,向鐘繇道:“鐘君休要緊張,聽聽無妨。”向田豫道:“左將軍有何勇士在長安?”
田豫道:“勇士約有數十人,以徐庶為首,徐庶少為游俠,后折節志學;管亥勇武過人,出身黃巾,后棄暗投明;陳到忠勇雄壯;莊威輕捷如燕;許秦劍術了得;柳轂力可扛鼎,皆為一時之選。”
天子眼中露出歡喜神色,又發愁道:“不知如何得以與這等好漢親近?”
鐘繇道:“若劉曹并力救駕,國家何愁不能得見英豪?”
天子頷首,對田豫道:“田卿歸告左將軍,漢室復興,左將軍身荷重任,當努力西上,以誅亂臣,勉之,勉之!”
田豫肅然應是。
三人交談語速雖然刻意加快,但至此散步時間已然不短,衛士有延頸而望者,有漸漸拉近距離者。鐘繇田豫遂扶著天子回到未央宮前殿中,用了茶水,看看天色近午,到了天子用膳時節,便告辭而出。黃門侍郎另有辦公居所,在前殿之外,西安門內,側面有一排房屋。中午提供飲食,傍晚下班回家吃飯。
田豫回望前殿,此殿看似恍然一新,但角落處還有未遮蓋住的舊跡。這前殿又名“宣室”。
前漢末年長安遭赤眉之亂,宮室營寺焚滅無余,后光武中興,定都洛陽,后“修西京宮室”,“扶未央,覓長平,儀建章”。本朝順帝、桓帝都曾西巡長安,“幸未央宮”。天下亂,宮室失修,后董卓派人修繕,遷天子于長安。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帝疾新愈,大會未央殿”,召董卓,呂布殺之于未央宮北掖門內。
如今李傕、郭汜、樊稠領兵“三分城內”,李傕據北城,郭汜據東城,樊稠據西城,各開府,與三公合為六府,負責人事選舉,三公所選舉無李傕等人同意,須做不得數。三人又各派甲士護衛未央宮,天子無兵無權,未央宮冷冷清清,也就楊彪、趙溫、朱儁、鐘繇、荀攸等忠臣常來,朝中不少人阿附李郭。
田豫深深凝望宣室,這就是前漢至高無上的中心,高祖曾在此號令天下,文帝曾在此接見賈誼,如今卻外新內舊,一片凄涼,不由心中觸動。能興漢室者,在宣室之內,還是在宣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