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亂世人命賤如草
第二百九十二章亂世人命賤如草
麴義聽了程昱之言,冷笑道:“仲德有事說事,收起那一套縱橫之術吧。”
程昱笑道:“聊博一笑耳。然將軍之處境確實微妙。
將軍自舍韓馥投本初,南征北戰,立功無數。
本初外寬內忌,將軍真能一展所長么?恐怕很難。
如沮授,如今形同軟禁。
將軍入河內,不立功則正好借機解除兵權;
若立功,今后亦如沮授,圈禁鄴城耳。
將軍再表忠心,亦難同顏良文丑等嫡系賓客相爭也。
此與將軍如何行事無涉,乃與本初之品性有關。
將軍可曾想到此節?”
麴義聽著程昱之言,開始還古井不波,示以從容,聽到最后不由汗涔涔而下,脫口而出:“何以處之?”
程昱聲音低沉悅耳,充滿磁性,道:“河內,北控并州,南倚大河,山河夾峙,形勢險要。
若與并州聯合,退可以守而不失,進可以窺伺冀州。
將軍有意乎?”
麴義道:“然則如何能得而據之?”
程昱道:“兵貴神速。
如今曹將軍已穩住張楊,將軍若能急行西上,定可破野王。
曹將軍與將軍并力,敗張遼,逐李通,易如反掌。
河內十八城,屆時曹將軍只取沁水、波縣、軹縣、河陽、溫縣五城,將軍取其余十三城。
將軍意下如何?”
麴義怦然心動。
如果不是天子被害,天下分崩,麴義還真不想背叛袁紹。
漢室已失天下,就算劉姓復興,那只也是因為其兵強馬壯,絕非是因為其姓劉。
麴義若能得一地,即便不能割據為王,日后也可舉郡投于明主。
比之在袁紹手下憋屈窩囊,何止天淵之別!
麴義在席上上身前移,靠近程昱,道:“君計固善,然曹孟德一言而得五城,何其輕松?
我則不得不為其阻擋本初,甚不公平!”
程昱為難道:“此曹將軍之底線也,我退無可退。將軍有何建議?”
麴義道:“我只予孟德沁水、波縣、軹縣三城。
若孟德同意,雙方可就此合作。
若不同意,雙方一拍兩散!
仲德亦不必再回孟德軍中了。”
麴義聲調堅決,語氣霸道,不容拒絕。
程昱臉上閃出怒容,又不得不服軟,道:“就依將軍罷了!”
麴義面露喜色,轉眼又陰霾密布,道:“張遼兵少,還則罷了,李通許褚兵力過萬,如何破之?”
程昱輕松地道:“正如我之前所言,兵貴神速。
一切都不過是個快字而已。
要在張楊來不及反應,張遼來不及撤退,李通許褚來不及立足之前,貴我聯軍縱橫來去,將其逐一擊破可也!”
如此這般,講述策略。
麴義越聽越覺得可行,頷首贊道:“孟德有公一人,勝似數萬甲兵!”
平陰。
李通、許褚一路急行,趕到平陰城下。
平陰原掌握在大姓趙氏手中,牽招入河南后,從谷城西上,兵鋒未及平陰。
徐邈入洛陽,趙氏派人致意。徐邈遂根據趙氏推舉,舉趙仁為守平陰令。
趙氏大喜。
李通至平陰,趙氏供給糧草酒食,謙卑殷勤。
但李通在平陰城外休整才一日,就有人到軍營訴冤,告趙氏不法之事。
李通初不欲管此事,此事理應由代管河南的穎川太守徐邈或即將上任的河南尹段煨負責,但見那人拖著行將就木的殘軀,瞪著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眼眸,不由為之觸動,命其入營說話。
遠處似有人在窺伺,見那人被帶入大營,急忙溜走。
許褚冷哼一聲,道:“何方宵小?拿下了!”
帳下數名劍客飛掠而去,片刻后把一人擒來。
賈詡端詳了那人一眼,也不問話,道:“此必趙氏賓客。”
那人身穿黑色夾襖,相貌精干,本來還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聽到賈詡一語道破其身份,頓時變色。
許褚命人將他押下去。
按劉備軍制,軍一級將官至少三人,即主將、參軍、宣教。
李通綏南軍,李放李麟游為其參軍,馮鼎馮銘秀為其宣教。
許褚橫野軍,王文王公武為其參軍,郗尤郗子奇為其宣教。
李通大帳內,諸將端坐,喊冤那人以首觸地,長跪不起。
李通道:“某等乃左將軍麾下。君有何冤屈?盡可道來。”
那人四十上下,形容憔悴,宛如一段燃燒到盡頭的枯木,雖然距離熄滅為時不遠,但火焰仍舊熾烈。
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正是聞左將軍仁德愛民,小人才敢來訴。
小人姓方名平,字世均,乃平陰人氏。
雖算不上簪纓之家,也算是書香門第。
家有良田百畝,錢財千貫。
犬子喜讀經書,曾游學南陽,因世亂,回鄉耕讀。
崤山、邙山諸山谷間多有盜賊,攻掠諸縣。我本欲遷家至荊州。
后犬子聞左將軍起于青州,威震河南,以為左將軍必取河洛,賊亂將平,遂未行。
不料左將軍尚未至,我家已罹災禍……”
方平聲音哽咽,一時說不下去。
李放命人端一碗水給方平喝了,溫聲道:“慢慢講。”
方平拱手道謝,舉雙手恭敬接了水,喝完,又雙手奉還。
定了定神,終于將一樁人間慘事講了出來。
原來,李傕郭汜反攻長安后,內斗不休,無暇顧及洛陽周圍,張濟駐兵弘農,統治力也未到達洛陽。
洛陽殘破,人民流散,山谷間盜賊叢生。
諸縣或淪為盜賊老巢,或淪為大姓私城。
平陰趙氏乘勢而起。
趙氏本一鄉里土豪,天下清平時是無緣企及縣城方氏這樣的人家的。
然世道已亂,兵強馬壯者為王。趙氏集賓客徒附百余人,先火并鄉里土豪李氏,盡滅其門。不滿三尺的孺子亦不放過。
旬月間得數百人,攻平陰縣城。
縣令早逃亡,縣城無主,不過幾家大姓聯合維持秩序。大寇若至,則共同出面收集財物贖買滅城之禍。
趙氏入平陰后,殺黃氏滿門,遂據平陰。
聞方氏女才貌雙全,逼娶之。
方平性子本就懦弱,也就不顧其子方云勸阻,順水推舟,許了婚事。
無奈趙氏據平陰后,一旦得志,暴虐無比。娶方氏女的趙仁尤其殘暴。
方氏女嫁過去,不到三天,就被趙仁凌虐而死,死狀凄慘。
方平率家與趙氏理論,被亂棍打出,數人被生生打死。方平之妻年未四十,有色貌,亦被趙仁搶去。
不數日,趙氏將方妻尸體拋棄荒野。
方云欲報仇,被方平苦苦勸住,認為逝者已矣,生者當努力活下去,想要忍辱偷生。
但趙氏為斬草除根,還是找了個借口把方云殺死,方家財物土地全部奪走,將方平扔在野外。
還好有好心人偷偷送些食物。方平在野外窩棚里,裝瘋賣傻,與屎溺為伍,臭氣熏天,趙氏派來刺殺的賓客掩鼻而去,方平才得以茍活至今。
天氣漸冷,若再拖延,方平亦將被凍斃矣。
李通和許褚等人聽到這里,都是怒發沖冠,殺機勃發。
方平最后道:“這平陰城中如小人之遭遇者非止一家。這城中財物土地,大半皆屬趙氏。
無關巧取,全是豪奪。
趙仁五兄弟皆為色中餓鬼,又暴虐無比,不說奪產時殺害人命有多少,僅被其凌虐而死的少女就至少十幾人。”
許褚大吼一聲:“此悲畜牲不如,我必殺之!”
李通怒道:“這等畜牲,徐景山竟表為縣令?何其糊涂!”
李通家也是豪強,也有不法之事,但趙氏這等行為,實是難以想象。
李放等人目眥欲裂,悲怒交加,道:“我等見殘忍之人多矣,窮兇極虐如趙氏者,從所未見!”
賈詡還能保持冷靜,問道:“趙氏如此殘暴,無人敢反抗么?”
方平道:“趙仁兄弟五人皆勇武,其部曲據說有數千人。”
賈詡頷首道:“徐太守或許是緩兵之計,另有計較。”
親衛報告穎川徐太守現在軍營之外。
眾人一驚。
李通忙命請入。
身材高壯、相貌威猛的徐邈進入帳中。徐邈年僅二十三歲,但長了一臉大胡子,看起來至少三十。
徐邈與李通許褚賈詡等見禮,入席,見眾人臉上皆有怒色,又看到方平在帳中,便問道:
“諸君可是在談論平陰趙氏?”
李通淡淡道:“趙氏之事,徐君亦知否?”
徐邈道:“如何不知?
現查明趙氏共害性命二百一十三條,含滅門七家;
搶奪士女三十九人,十五人致死,已算在所害性命之內;
估計奪良田上千畝,貲財數千萬。珍寶玩物難以估算。”
李通等皆驚怒,這
看向賈詡,心中驚疑,問道:“既如此,君如何不除之?”
徐邈苦笑一聲:“君擁強兵,除一土豪,自然易如反掌。
我郡兵僅千人,又須分散至諸縣,尤其是成皋縣,須小心防守,以免為陳宮所乘。
現在我手中之兵僅兩百人,若打草驚蛇,恐會糜爛平陰,損害大局。
若君等不至,我唯有等待段太守率千余生力軍繼至,方可緝拿趙氏。”
李通改容向徐邈拱手道:“先前某錯怪徐君糊涂,還請見諒。”
徐邈擺手道:“君與我俱為同僚,何須見外?趙氏這一毒瘤,我方至洛陽即欲除之。今還需借重君等。”
李通、許褚等皆道:“義不容辭!”
賈詡道:“趙氏賓客不回,久之必引懷疑。徐君既已查實,趙氏之罪明矣。當速進兵攻其塢壁。”
趙氏在平陰城中東南又筑小城,戒備森嚴。
李通深以為然。
許褚親自率數十虎士至平陰城下。
負責把守城門的也是趙氏部曲,開了一條門縫,向許褚道:“請將軍稍待,我將速向趙縣令報告。”
許褚大怒,道:“我乃中郎將,趙仁不過區區縣令,也敢阻我乎?
縣令無禮,我固然無權殺之。汝區區一卒,膽敢對我無禮,我殺汝無罪!”
拔劍在手,作勢欲劈門閂。
守門部曲不得已,只得打開城門。
徐邈先任趙仁為縣令,趙仁又巴結上李通,供應十分殷勤。趙氏部曲皆以為雙方一家,未有防范之心。
趙仁等雖然心中仍懷戒備,卻萬沒想到徐邈是要將他們一網打盡。
趙氏不過是殺了幾個百姓,人命如草,又何足怪。趙氏又聽話,又得力,有什么必須除掉的理由呢?
許褚等擁入城門,將守兵皆繳了武器,看押起來。有個別趙氏的死忠分子欲反抗,被許褚等當場格殺。
許褚守住大門,李通、王文率領大軍急速沖入城中,然后分兵奪取四門,主力將趙氏小城兩面圍住。
趙氏小城借著城墻而建,李通只需要圍住西、北兩面即可。
許褚派許彪分兵往城中擒拿趙氏族人。
趙義和趙信都在平陰城中作惡,在人家中辱其妻女。
許彪乃許褚族弟,雖無許褚那樣的身手,也是勇猛之士,將趙義堵住,率先殺入。
趙義聽到動靜,衣衫不整地沖出房門,握刀在手,罵道:“誰敢打擾你家趙爺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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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彪也聽知趙氏之惡,怒火滿胸,更不搭話,腳下一蹬,撲擊而上,宛如猛虎撲食,蒼鷹攫兔。
趙義吃了一驚,忙舉刀招架。
趙義確實有勇力,但許彪非只有勇力,還經歷過戰場,千軍萬馬之中,見過血,殺過人,搏殺經驗之豐富遠非趙義可比。
雙方交手不到十計,許彪即將趙義斬于刀下。
趙信也在左近,聞訊帶著十幾名部曲奔來,迎面撞到許彪,見許彪甲胄鮮明,氣勢獰惡,分明是軍中猛將,忙掉頭就跑。
許彪哪里容他走脫,士兵合圍,在后直追,將趙信等人全部斬殺。
趙仁在小城露出頭,滿臉悲憤,喊道:“李將軍,我有何罪?君無故攻我?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么?”
徐邈宣布道:“趙仁!汝殺害百姓,強奪財物,暴虐狼戾,所作所為,人神共憤!
汝罪證確鑿,理當伏法。
我等綏南中郎將李通,橫野中郎將許褚,軍師中郎將賈詡,穎川太守徐邈,共同署名,已奏左將軍,彰汝之惡,治汝之罪!
諸位,趙氏罪大惡極,君等若棄暗投明,陣前立功,可免一死。
否則,必與趙氏同罪,大軍猛攻之下,玉石俱焚,后悔無及!”
城上趙氏部曲皆動搖。
李通立即猛攻。
還沒等許褚親自上陣,小城大門就一陣混亂,幾十人反正投降。
陣前誅殺頑抗者百余人。首惡趙仁卻跪地投降,口口聲聲要見左將軍訴冤。
李通、許褚領兵自平陰津渡河,擊破湛城。
徐邈留著善后,派人急送信給劉備。
劉備有令,凡這種大案重案,不能遽然執行,必須報劉備批準。須知人命非草,不能復生,不可不慎。
劉備得信時,還在與劉寵相持,派偵司從事郗慮前往核實。
郗慮,山陽人,本年二十九歲,原跟隨鄭玄學經。
去年,即公元192年,四月,劉備迎鄭玄回青州,郗慮等弟子隨行。
劉備量才使用,或辟為佐屬,如崔琰等,或用為郡縣吏,如郗慮等。
郗慮自縣主簿,而至郡督郵,任上偵緝非法,懲治豪強,手腕圓熟,成績斐然。
今年十月,劉備成立三部十一司(不計軍事三司),田豫、崔琰推薦郗慮可任偵司主事,劉備考慮一番后,用郗慮為偵司從事。
鄭玄諸弟子除大弟子趙商堅持不出仕外,其余皆受劉備征辟。一年多來發展得都不錯。
以崔琰、郗慮最為看好。
崔琰為吏司從事,兼東曹主事,手握三州郡守相考核之權。
郗慮為偵司從事,兼甲曹主事,手握重案核查之權。
程秉、許慈、劉琰等大都為郡國文學曹掾之類官職。
公孫方和宋階則入軍中,現為部一級參謀或宣教。
郗慮自彭城出發,兼程西上,至平陰縣。核實完畢后,河內之戰已近尾聲。
郗慮向劉備報告,趙氏之惡確鑿無誤。劉備遂命刑司核對地方上報的刑罰。
刑司同意徐邈和段煨聯名上報的刑罰。趙仁等核心為惡者,均被誅殺。其余助紂為虐者大都被罰監禁,服勞役改造。
劉備命禮司和刑司把趙氏之案通報三州,令曰: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黎民者,官吏士兵衣食之所出。
害民者,乃奪我衣食之賊也!
人命非草,人命至重。
斷者不可以復續,死者不可以復生。
為吏者,既當為民做主,使兇頑不得害人性命,亦當持貴生之念,慎用大辟之刑、傷身之罰。
凡民間有犯法之事,當由偵司及其下曹偵得實情,由警司及其下曹進行緝捕,由刑司進行判罰執行。
三者不得互侵邊界。無故越界,以至違法者,亦當受罰。
請宣示中外,使咸知吾意!”
劉備一直就有的貴民、民本思想,這一世更加發揚光大。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就得警惕打下江山后的害民及腐敗之事。
李通、許褚入據湛城后,舉兵北上,聲稱援救波縣,夾擊曹操于城下。
此時曹操已與麴義合兵,賺了野王,生擒張楊,急行南下,渡過號稱“三隱三現”的濟水,向河陽撲來,欲躡李通之后,將其殲滅于大河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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