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用時十日,終于攻克虞城,通過了顛軨坂。
劉備登上吳山,舉首四眺,山巒蒼黑,蜿蜒如龍,西北一片宛如明鏡的大池,正是著名的鹽池。
北邊是一片平原,土地肥沃,屋舍儼然,視野之外,四五十里,就是河東郡治安邑所在了。
曹操就在城中。
朔風凜冽,寒氣逼人,賈詡、荀攸等皆縮手跺腳,請劉備下山。
劉備笑道:“賈公亦北疆人士,尚如此畏寒乎?”
賈詡道:“天地之力,四時之威,孰能不畏之?”
劉備笑道:“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賈詡神情微妙。
劉備這句話出自,意思是與其尊崇上天、歌頌上天,不如控制天地四時的變化規律來利用它。
劉備向來謙抑,但他引用這句話卻透露出了濃烈的進取之意和宏大的野心。
不只是針對天寒之事,而是另有引申和用意。
隨著劉備勢力逐漸擴大,地位日益鞏固,劉備一些治理天下的思想也逐步向親信臣屬傳遞。
從制造配重式投石機,研發曲轅犁,印刷術,到開始研制獨輪車、翻車、織布機,以及傳授給劉洪的粗淺的數學、幾何、物理知識,劉備對這個世界的影響越來越大。
劉備所要傳遞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天地可知,萬事可知。一切都可以通過研究來認知。
天變不足畏。日食、地震,都是可以認知的,并非是天神對人主的示警和懲罰。
青州學宮傳來消息說,諸葛亮突發奇想,用輕便的竹片和麻紙制造了一個奇特的燈籠,其內點火,可使燈籠飛上天空。
劉備當即命在四州內大力宣導,并將該燈籠命名為“孔明燈”,下令工農書院劉洪、青州學宮鄭玄等認真研究,看能否造出可以載人升空的巨型孔明燈。
劉備想的自然是熱氣球。如果能造出熱氣球,光是在軍事上的用途,就足夠值回成本了。
荀攸就在身邊,荀子乃是其祖,賈詡自不能反駁荀子的話。但他不愿劉備變成秦皇漢武那樣過于剛強之君主,而是如劉秀般的儒主,這樣功臣也能享福保身,思索片刻,答道: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制天命非以力制之也,當應之以治,佐之以仁,輔之以德。
公達以為如何?”
將話題拋給荀攸。他第一句第二句都是引用的荀子言論,第三句加了自己的觀點。
荀攸道:“賈公之言是也。天有其時,地有其才,人有其治。
智力有時而盡,人心不可或缺。
大司馬制天命,固當行仁政、順人心也。”
劉備贊道:“君等皆善謀良諫,我無有不從。爾后當時時提點,多所匡濟。”
眾人下山入營,典韋、劉猛在前,呈攻擊陣型出谷,在谷外立陣,防備曹操埋伏突襲。
方才在山頂眺望,雖然看似一覽無余,其實山下多有密林、小丘、溝壑,哪能確保無有伏兵。還是謹慎為上。
典韋、劉猛立營已畢,遠近寂寂無聲,曹操并未來襲。
劉備大軍魚貫而出,在吳山之北扎下大營,斥候四出,向安邑等各方哨探。
一路攻伐,投石機由于頻繁使用,壞掉了七架。現在只剩下十三架。
張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它們運過顛軨坂,來到平原之上。
張式撫摸著一架投石機,喃喃道:“破河東,就靠爾等了!”
劉備聞曹洪已經度過危險期,親去其營中探視。
曹洪肚子上裹著厚厚繃帶,被屯中士兵用擔架抬著,一路過了顛軨坂。
見劉備來探望,曹洪掙扎欲起,被劉備一把按住。
劉備打量曹洪,見他臉色已不再是蒼白,開始有了點血色,握住他手,贊道:“忠勇壯猛,子廉之謂也!今后為大將,當為國惜身,不可浪擲性命。”
詢問陷陣軍主將劉猛、宣教卓膺等人意見后,越級提拔曹洪為軍假司馬,擔任魏續的副手。
曹洪原為屯將,這次提拔跳過了曲一級,直接成為部級軍官。部級主將為校尉或軍司馬,已是劉備軍之高級將領。
曹洪感激涕零,對劉備道:“劉公不計前嫌,推心置腹,某必為劉公效死!”
劉備告誡他道:“既為我軍中大將,當守軍法。萬不可有侵吞腐敗之舉、害民謀財之行。否則休怪我軍法無情!”
這曹洪歷史上是個貪財的。名字中雖帶個“廉”字,估計肯定不清不廉。劉備這是給他提個醒。
若真犯法,那也沒什么人情好講。
若不犯法,以劉備之大度,還是可以做到一視同仁,不加歧視。
曹洪凜然稱是。
次日大軍繼續北行,直薄安邑。
望著安靜的大城,劉備突然有種不妙的感覺,望向賈詡、荀攸,見兩人臉色也有些凝重。
劉備問道:“賈公,公達,可與我有同憂?”
荀攸嘆道:“當斷則斷,曹孟德不愧人杰。這安邑應是座空城了。”
賈詡也向劉備謝罪道:“老夫失計,恐怕曹操已然北遁太原了。”
劉備已從失落中回復過來,擺手道:“此乃曹操過于狡詐,非賈公之過也。
且其若棄河東、奔太原,不過是早敗晚敗之區別,又有何憂?”
命關羽、張式攻城。
張式投石機正在組裝,尚未轟擊,安邑城門大開,在關羽戒備目光下,一隊手無寸鐵之人走了出來。
來到近前,卻是十幾名須發皓白的老者。
關羽上前問話后,將老者帶到劉備面前。
老者欲拜倒。劉備命人扶起,問老者何人、曹操何在。
老者道:“老朽姓衛名寧,衛氏族人。
曹操前些時日就派棗衹等人陸續征集丁壯,帶出城去,不知何往。
如今諾大的安邑城不到萬人,大都是老幼婦孺。”
關羽大怒道:“曹操何其毒也!
留老弱于我,乃是故意增添我之拖累。
不消說,城中糧食也必為其擄去。
我等還得分出軍糧賑濟饑民。”
賈詡、荀攸也面露怒色。
曹操這是故技重施。此前在劉備治下弘農數縣玩了這么一出,還可以解釋為在敵國不擇手段,沒想到在已納入自己治下的河東,也如此毒辣!
臧霸怒道:“曹操屠徐州,人神共憤。
如今擄走百姓糧食,留老弱于寒冬之中,亦是死路一條。
雖未親手屠殺,與屠殺何異?”
賈詡嘆道:“這是擔憂河東為我所用,成我之基地,可以用河東之民力,從容進取太原。
如今河東反成我之拖累,自兗豫運糧,道路懸遠,何止千里。
太原易守難攻,我軍如何能在此久持?
曹操,真梟雄也!”
劉備道:“曹操此舉雖然毒辣,卻失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
曹操已然技窮,固逞兇一時,終不免敗亡。”
命將軍糧分與百姓。
劉備暫留安邑安置百姓,派關羽、張飛、臧霸、呂虔五軍疾趨聞喜。
聞喜曾遭曹操屠城,現在十室九空,墟邑無復行人。
死寂的里巷,偶爾傳出幾聲壓抑的哭聲。哀哀戚戚,宛如鬼泣。
關羽等北進絳邑,須經紫金關。
扼守黃花澗、堆云谷的紫金關空無一人,為關羽等輕松占據。
大軍繼續北上,翊武軍守中郎將司馬俱輕蔑地道:“曹操望風而遁,真可謂膽小如鼠。如此我軍席卷三郡,如拾草芥。”
揚武軍守中郎將朱樟也高聲道:“諸位!去年咸城之役,讓其僥幸逃命。這次可不能再讓他逃了!”
諸將皆轟然應諾,意氣昂揚。
關羽掀須點頭。
張飛、臧霸皆神情輕松,面露微笑。
參軍校尉周林提醒道:“曹操性情堅忍,非輕易放棄之輩。狡詐多智,用兵多變,不可大意。”
呂虔也道:“行將鎖定勝局,更應謹慎持重,不可松懈大意,以致功敗垂成。”
關羽作為五軍主將,肩頭壓力不小,聽了周林、呂虔的提醒,立時收起閑適心態,下令全軍小心戒備。
命令剛下,谷外殺聲震天,無數曹兵從澮水堤岸上露出身影,向關羽軍撲來。
夏侯惇、樂進為前鋒,中央突破;于夫羅、傅虎騎兵在側面,兩翼齊飛。鼓聲激越,動如雷霆。
曹操率滿寵、高覽等為中軍,跟在夏侯惇、樂進之后,踩著鼓點,列陣而進。
關羽冷笑道:“曹操欲趁我立足不穩而邀擊,卻是打錯了算盤。”
命朱樟、呂虔迎擊夏侯惇、樂進,命張飛、司馬俱護持兩翼,自己與臧霸為中軍,也是直前相迎。
防守?
別人或許會先做防守,再行反擊。自跟隨劉備入青州以來三年,關羽所戰皆克,哪里考慮什么防守!
曹操既來戰,那便戰!
至于什么行進間倉促遇敵等不利因素,關羽早置之度外。
狹路相逢,勇者勝!
朱樟以剽捷勇猛見長,人雖比樂進高大一些,但風格有些相似。
樂進在劉備軍中時,兩人曾經有過切磋。
朱樟非樂進敵手。
如今戰場相逢,朱樟斗志高昂,雙目圓睜,迎著樂進就撲了上去。
雙刀相交,戰在一處。翻翻滾滾,不分勝負。
樂進幾次欲下殺手,都被朱樟進退騰挪,間不容發地招架住,左腿傷口傳來陣陣疼痛。樂進雖然并不在意,但總是影響自己腳下發力,身法總是有些細微的凝滯。
朱樟乃涿郡大俠出身,這種單打獨斗本就是家常便飯,跟隨關羽三年,更熏陶出一身的戰場武技,進步極快。
他敏銳地發現樂進的弱點,立時圍繞樂進左側展開反擊。
樂進一時間難以擊敗朱樟。
夏侯惇也被呂虔軍校尉蘇茲、軍司馬耿彪等人擋住。
蘇茲乃是跟隨劉備南下青州的幽州舊將,原在關羽麾下,后提拔為軍司馬,與衛靚、呂敬一起歸屬于呂虔。
衛靚于東平之戰重傷,徐盛代之。后徐盛調走,黃淵代之,戰死于鄄城之戰。耿彪代之。
呂敬戰死于南山之戰。傅顙代之。
耿彪與徐盛情同手足。公元192年三月,耿彪與徐盛、朱富一起殺退賊寇,救了張嗣、諸葛玄、諸葛亮一行。隨徐盛一起投奔劉備。
劉備任命徐盛為屯將,任命朱富、耿彪為都伯。后朱富戰死,耿彪漸漸因功升遷為軍司馬。
徐盛死于夏侯惇矛下。
耿彪瞪著夏侯惇,仇人相見,分為眼紅,奮不顧身,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夏侯惇雖然雄壯勇武,卻難以擊破蘇茲、耿彪等人。
曹操最為鋒銳的前鋒竟然被朱樟、呂虔二軍硬生生地擋住了。
曹兵不過三萬,關羽五軍除去輜重兵,戰兵也有兩萬三千,雙方實力相差無幾。
論將領勇武、士兵精銳、甲胄質量,關兵還在曹兵之上。
因此雖是倉促迎戰,曹兵卻未收到奇襲之效,曹操不由大皺眉頭。
程昱不在軍中,曹操竟然找不到可以商量計略之人,是走是留,略有些猶豫。
猶豫,這種情緒以往從來沒在曹操身上出現過。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被曹操惦念的程昱如今也正在仰天長嘆。
袁紹得到劉備請他取上黨、絕曹操東逃之路的書信后,不由哈哈大笑,收住笑聲,將書信示于諸將,道:“劉玄德之謀,略于吾同,不可小覷!”
原來早在十余日前,袁紹已啟用沮授,命其率大軍自滏口陘東襲上黨。走的正是曹操入上黨的舊路。
曾經跟曹操入上黨的袁譚、韓荀隨軍。
袁譚、韓荀道路嫻熟,又一心戴罪立功,采取曹操故智攻下東陽關,長驅直入,兵圍長子。
文丑、張郃、呂曠、呂翔發動猛攻。
張郃先登。
沮授擒殺上黨太守任峻、功曹傅攀,以及其下大小官吏附逆曹操者數十人。
沮授揮兵南下,擊破泫氏、高都,兵進天井關。又分兵西取端氏、陽阿、濩澤三城,打通前往河東之道路。
程昱本就擔心上黨安危,正自河內疾趨上黨,剛到天井關,就接到上黨告破的消息,不由頹然坐倒。
天井關雖險,守兵只有數百人,任憑程昱奇計百出,也難守住。
更何況對面大將乃是沮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