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動了真怒。同時又有點悲哀。今年是章武元年。自己崛起也不過三年多。那些被自己拔于微時之人就墮落到這樣。而且是自己最關注的土地問題。侵吞屯田土地。這不應該是屯田制后期才發生的事么?屯田才剛實施三年,就有人敢悍然侵吞。這要再過幾年還得了?查!一查到底!涉案二郡守相——北海相陳珪、瑯琊相孫嵩,立即暫停工作,郡中事務由郡丞代理。劉備治下,屯田系統采取雙重領導,朝廷由戶部管轄,地方由郡守協調。屯田政績單列,但納入對郡守考核的一部分。由郡守協管也是不得已,屯田部太多,如果全靠中央,根本管不過來。劉備問王修、郗慮:“如此是否就去了阻撓,可以放開手腳了?”王修在劉備麾下歷任泰山郡丞、東海相、陳留太守,上個月剛被提拔為偵部尚書。王修看了一眼郗慮。這個案件是郗慮一直在跟。王修不想摘桃子、搶了郗慮的功勞,就示意郗慮對答。郗慮一咬牙道:“回稟陛下,令相或涉此案,臣恐有掣肘之處。”令相指的是尚書令華歆。他與司徒第五巡,司空張昭合稱“三相”。尚書令是行政機構,華歆雖然謙抑端正,但權勢確實極大。劉備盯了郗慮一會。郗慮額頭上全是汗水,后背也濕了一片。劉備道:“朕相信華令不會牽涉其中,爾等盡管去查,若華令真有干涉,再向朕報告。若沒有,休要故意攀扯!去吧!”王修和郗慮忙叩頭退下。出宮后,王修看著郗慮,道:“侍郎欲一鳴驚人耶?”郗慮正色道:“下官一心為公,不敢有邀名之念。”王修道:“那便最好不過。若二千石大員有過,侍郎足以名震天下。何必奢求過多!”郗慮將語氣軟了軟道:“尚書所言極是。下官將秉公辦事,不敢有絲毫逾矩違規之處。”王修點點頭。王修號稱“蒼鷹”,郗慮人稱“郗虎”,但王修很清楚,郗慮熱衷名利,私心極重,跟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郗慮想做酷吏,邀名爭權,勢傾朝野。王修想做廉吏,執法如山,秉公而行。至于其他,王修并不想參與。兩人回到偵部,帶好卷宗,調集吏員,等到朝廷使者到來,即刻出發,分頭撲向北海、瑯琊。三個月后,炎漢朝第一樁大案浮出水面。大殿之上。劉備高居御座,面沉如水。他對結果有所預料,但還是雷霆震怒。這是牽涉上百官員,涉及數萬畝良田的大案、窩案!劉備責問張昭:“張卿監督百官,糾察天下,對此毫無所覺么?朕多次提出,要加強偵查系統建設,各郡須有偵司,垂直向上匯報。各郡偵司為何仍舊不夠健全?”張昭出列跪倒謝罪。劉備又責問尚書令華歆、戶部尚書徐璆:“尚書臺轄戶部,戶部負責各郡田賦,屯田被侵吞數萬畝,卿等毫無察覺么?每日里向朕抱怨軍隊靡費錢糧,國庫不足!碩鼠在爾等眼皮子底下將糧田都給侵吞了,國庫能不空虛么?”華歆、徐璆也離椅、離席謝罪。目前大殿之上,劉備是有御座,面前有案幾,座椅是可以放直雙腿的那種,類似于后世太師椅,不再是座席。三公也賜了胡椅,類似于后世高馬扎,無靠背。各部尚書仍舊是座席,分列兩邊。這次朝會除了三公在座,十四部尚書、侍郎以及中央五軍軍長均與會。劉備責問偵部尚書王修、侍郎郗慮:“監察之目的是在治病救人,而非治罪殺人。若此點不明,朕寧愿撤掉偵部!郗慮,爾想必對二郡問題早有覺察,為何不提前報告、提前介入?非得要等到不可收拾才動手?是否有縱容事態、坐觀惡化之心?日后再有此事,朕定不輕饒!”王修、郗慮也都離席謝罪。郗慮汗水淋漓,只知叩頭而已。劉備敲打完郗慮后,望著大殿上眾臣,高聲道:“朕反復強調,王公犯法,與庶民同罪。劉禮不過是一介平民,王季不過是一個商賈,為何有如此能量,能辦下如此大案?其后臺是誰?各級官吏又在忌憚什么?朕再次告訴爾等八個字,務必牢記心間,執法必嚴,違法必究!不論牽涉到誰,沒有例外!”命刑部尚書鐘繇當庭宣布處置結果。鐘繇離席,向劉備叩拜,起身,展開案卷,肅然宣讀。一、劉禮劉子敬、劉惠劉德然,侵吞國家土地,處死。劉子敬乃是劉備叔父。劉德然是劉備同宗,其父劉元起曾資給幫助劉備。劉備開始投入公孫瓚麾下,在幽州募兵時,親族一個未至。劉備擊敗青州黃巾,執政青州時,再招親族,仍舊無人前來。族人覺得劉備北有袁紹、西有曹操、南下陶謙,不像能長久的樣子。直到劉備擊破曹操,據有豫徐,劉氏族人才紛紛前來投奔。中原迭遭戰亂,土地拋荒,劉備安置這些族人并不費事。劉子敬、劉德然等才干不足,做不了官,在劉備和各級官吏的照拂下,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尤其是劉德然,比起當日其父對劉備的投資,劉備還賜何止百倍,一躍成為豪富之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劉德然不滿足于自己辛勤開墾荒地,盯上了國家組織開墾的屯田土地。富貴不到兩年,一旦化為流水。劉德然痛哭流涕,悔恨難當。劉子敬勸其上書給劉備,請求活命。劉德然道:“非陛下負我,是我負陛下。有何臉面再去向陛下求情?”待罪獄中,不發一言。二、王季,侵吞國家土地、賄賂官吏,處死。王季是劉備之母的遠房兄弟,也是在劉備具有青兗豫徐四州后方來投奔。原本只是個小商人,不到兩年就成了大賈。王季拜見過劉備,便以此為資本,大肆吹噓與劉備的關系,狐假虎威,嚇唬住了一幫溜須拍馬、想通過非正式渠道升官的官吏。他從屯田校尉處買了土地,轉手賣給劉子敬、劉德然,獲利數倍。三、北海國某部屯田校尉徐言、宣教梅宣,某部屯田校尉葉廣、宣教張渠,瑯琊國某部屯田校尉郭湛,處死,子孫三代不得為官。三部中參與官吏數十人,重者處死,次之流放,輕者徒刑。徐言等五校尉都是跟隨劉備打天下的元從功臣,負傷不能繼續留在軍中,被安排負責屯田。屯田屬于民事,但采取軍事化管理,正好可以發揮他們的能力。徐言出身饑民,在劉備剛入青州后投軍,在劉備占據青州、與袁紹初次對峙的戰斗中斷臂,勉強保住了性命。那他職位是都伯,劉備將他調入屯田兵,后慢慢升遷到校尉一職,主管一部。屯田部大小不一,徐言所負責的部出產的糧食比數縣都多,乃是大部。屯田校尉職級和地位高于縣令。干的好了,完全可以升為郡守。在京師附近屯田的屯田校尉秦松,今年就剛被拔擢為東萊太守。劉備對徐言等又惜又恨,幾次想召見他們痛罵一頓,最終嗒然道:“咎由自取,死不足惜!見有何益?”不見。四、北海國戶曹掾裴京、瑯琊國戶曹掾錢常,收受賄賂,為王季與屯田校尉牽頭接線,又指示下屬偽造田籍文書,處死,子孫不得為官。戶曹吏員十余人根據情節輕重定罪。五、北海、瑯琊二郡偵司,對上述違法情況知情不報,還協助遮掩,若非內部有人看不下去捅到偵部,這個案件不知何時才會暴露。偵司主事處死,參與者論罪。六、北海相陳珪、瑯琊相孫嵩失察,免職,廢為庶民。孫嵩的政治生命戛然而止。孫嵩雖然本年已六十一歲,但精神矍鑠,老當益壯,時人皆推斷他不久就會升入中樞。劉備剛入主青州,就上門邀請孫嵩擔任青州別駕,可以說是劉備之下第一文臣。后來劉備集權,變相廢除州這一級別,孫嵩在郡國守相位置上歷練,所在有政績、政聲。劉備在朝廷重用名士,地方則看重實干。朝堂之上,華歆、張昭、王朗、第五巡等皆出身名士,有名于天下。用他們有利于招徠人才。地方各郡守則不看出身,不少是劉備從微時提拔的年輕人。名士和實干,孫嵩兼之。有識之士都認為他前途遠大。但出了這樁大案,一切化為泡影。孫嵩回到家鄉之后,身體很快就垮了,老態畢現。一年后,郁郁而終。與他相比,賦閑歸家的陳珪卻是自在得很。杯中酒常滿,座上客不空。又與孔融、邴原等游山玩水,悠游度日。孔融譏笑陳珪竹籃打水一場空。陳珪笑道:“此非公所知也。”對陳家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陳珪之子陳登如今任丹陽太守,很受劉備重視。哪里有父子二郡守的道理?陳珪這也算是給兒子讓路。兩年后,陳登治理丹陽有功,調任中央,任兵部尚書。這一樁大案涉及皇親國戚、巨商大賈、郡國守相、各級官吏,被處死者數十人,系獄者數百人。要不是王修堅決反對郗慮擴大偵緝范圍,還不知道要牽扯到多少人。司空張昭引咎辭職。劉備不準。尚書令華歆引咎辭職。劉備亦不準。經此一役,偵部郗慮一戰成名,威勢壓過了王修。人們私下都說蒼鷹不如餓虎。有人跟王修說起朝野議論,王修一笑道:“鷹捕碩鼠,虎食惡人,皆為公事,哪有高下?”工作如常,完全不受影響。郗慮見狀,反而收起張牙舞爪之勢,對王修變得越發恭敬。侵田案處理結果公示之后,天下震動。袁紹評價道:“劉玄德嚴刑峻法,乃似暴秦,此取亡之道也。”沮授聽了袁紹評價,私下對其子道:“南漢主得漢家制度之要,即以霸王道雜之。魏王寬仁,法禁廢弛,欲與南漢相抗,不亦難乎?”袁紹勢力官方稱呼劉備為“偽漢”,私下則稱“南漢”,己方是“北漢”。劉備具有六州之地,隨著時間推進,其實力越來越明顯地超過其他勢力。即使沮授對袁紹忠心耿耿,從未想過要背叛投敵,內心深處也不無氣餒。沮授駐馬遙望,滔滔黃河自西向東流去,大河之南的龐然大物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