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羌氐
大帳之中,劉備帶著賈詡、郭嘉、高權、法正等謀臣,劉猛、典韋等武將,圍在一個巨大的沙盤前,聽韓遂講解羌氐情況。
韓遂道:“羌人自先秦以來就居于西陲,前漢時屢次犯邊,時降時叛,至今數百年。
自段紀明大破西羌、東羌之后,羌氐被打斷脊梁,再難形成實質威脅。
加上朝廷又實行安撫之策,羌胡多有歸化,成為義從,此也是涼州精兵之由來。
然而靈帝以來,政治昏暗,涼州才士出頭無日,又有黃巾作亂,朝廷威權喪失,涼州不平之士遂與羌氐合力起兵,欲清君側、誅宦官。
涼州兵亂十有余年,董卓秉政,與涼州和解,許涼州人主涼州事,又許羌氐內遷,方才平息戰火。
罪臣觍為眾人所推,與馬騰并主州事。
不意馬騰昏悖,其子孟超悍然殺害天子,陛下誅超,罪臣誅騰,自此為陛下暫牧關中,直至今日。”
段紀明即段熲,涼州三明之一。張奐張然明、皇甫規皇甫威明對羌氐主張以撫為主,段熲主張以剿為主。
桓帝賞識段颎,用他為將,主持對羌作戰。
自延熹二年至建寧二年間,段颎戍邊征戰十余年,與羌人作戰先后達一百八十次,斬殺近四萬人,最終平定西羌、擊滅東羌。
羌氐自此被打服,再未掀起大規模叛亂。即使后來復反,也是依附漢人,以漢人為主,如王國、閻忠、韓遂等西州名士。
韓遂繼續介紹羌氐目前現狀:
“自段紀明破羌至今已近三十年,羌氐戶口繁衍,種類日多。
羌有燒當、參狼、鐘存、白馬、休屠、合黎、湟中、東狼、青山、靈武、五溪等種。
氐實為羌之分支,不知何時分出,戶口人數少于羌人,風俗飲食則大同小異。
羌氐散布于涼州十郡,多者兩三千落,少者數十落。
其大酋能動兵數千,小酋則不到百人。
其民有自行聚落者,亦有與漢民雜居者。”
劉備問韓遂:“羌氐之眾合計有戶口幾何?”
韓遂答道:“啟稟陛下,此數無人統計,臣亦無準確數字。
然以臣估計,或有一二十萬口。”
一二十萬口。按十五萬口,年自然增長率0.8,一百年后也變成了三十多萬人。
江統于公元299年提出《徙戎論》,其中說到南匈奴“今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于西戎”。編戶入籍的匈奴五部“戶至數萬”,若是八九萬戶,就會寫“戶至十萬”了。按五萬戶,每戶六人,約為三十萬,“過于西戎”,即超過關中地區的羌人和氐人,那么后者也就是二十多萬。
考慮到人口增長不是線性,韓遂估計羌氐有人口一二十萬,應該是合理的。
段熲十年殺羌人四萬,劉備如今可以動用的軍隊力量超過段熲,如果內外部條件具備,花十年時間,理論上可以把羌氐全部殺光。
但這只是理論。
先不說要不要殺的問題,先說能不能辦到的問題。
所謂的條件具備,指的是劉備動用十萬大軍西入涼州后,袁紹等不來搗亂;且劉備應有足以支持十萬大軍征戰五年所用的糧草,以及士兵傷亡的撫恤等。
要知道這一二十萬羌氐不是待宰的羔羊,是會奔跑、會反抗的。反抗就會造成傷亡,奔逃就會入山游擊。
這不是個數字游戲。
結論是目前劉備是無法殺光羌氐的。
退一步,假設袁紹不搗亂,劉備可以付出巨大代價殺光羌氐。那要不要殺?
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
如果能夠化夷為夏,為何要殺?
此本華夏之民,若復依華夏之禮儀,從華夏之文化,跟漢民有什么兩樣?
劉備心中早有決定:即使能殺,也不會殺。
五胡亂華,非五胡之落,乃中原政權自弱,才給了四夷機會。
即使沒有五胡造反,地方實力派也會造反,就如現在諸侯割據一樣。
五胡亂華前夕最深層的矛盾是世族豪強與貧民奴隸之間的矛盾。
門閥世族將大量胡漢百姓變為了仆從或奴隸。匈奴人說“晉為無道,仆從御我”。石勒就是奴隸。
晉亡是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共同作用的結果,階級矛盾是占主要地位的。
曹魏、西晉,一百多年的門閥世族統治,使得貧富分化越來越大,下層百姓生活越來越苦,漫漫長夜,無有盡頭,與其茍活,不如一搏。所以首先是李氏擁流民反于巴蜀。
是什么催生出這么多的“流民”?
流民就是連土地都沒得種,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為了活下去,只能流浪。
現在中原大地上出現的流民,是被兵禍戰火所逼,被迫逃亡到安全之地。李氏造反時,全國已經統一,沒有了戰火,是什么逼得百姓逃亡?
是官府苛政,是世族侵奪,是階級壓迫。
階層,必然會長久存在。別說劉備,兩千年后,也沒有辦法消除掉階層。
劉備能做的,就是用盡一切辦法,讓上下階層之間流動下來,而不是固化成兩個自成體系的東西。
階層固化,就是所謂“絕天地通”。
一個是地,一個是天。
一個宛如塵埃,一個高高在上。
生來富貴,則永遠在上。
生來貧賤,則永難出頭。
下層需要機會,需要一個超越自己階層的機會。
上層中的庸碌者,也必須有掉落階層的可能。
能者上。
庸者下。
科舉是一個途徑之一。
關鍵不在于考什么,關鍵在于公平。
而若考試內容是可以推動社會前進的東西,那這個社會就會前進。
若考試內容是阻礙前進的東西,那這個社會雖然造反變少了,但仍舊會限入停滯。
當社會停滯之后,其所給下層提供的向上躍遷的機會就會變少,從而再次不可避免地引發激烈的反應。
最激烈的自然就是民變,就是起義,就是改朝換代。
劉備想的雖然有些遠,但其實都在一瞬間,他對韓遂及眾文武道:
“羌氐出自中國,本華夏之民。
因所處偏僻,逐漸忘記華夏禮儀。
其亦朕之臣民也,當使其重習漢儀。
卿等治民理政,須一視同仁,不可歧視偏袒。
編戶入籍,當因地制宜。
其地適于耕種者,耕之,適于放牧者,牧之。
不可一味蠻干硬干,須因勢利導,春風化雨。
羌氐與漢民無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要卿等持以公正,彼等自然歸化,萬無抗拒之理。”
韓遂等齊恭聲道:“臣\/末將謹遵圣旨!”
韓遂又道:“陛下有此旨意,不出數年,羌氐將盡為朝廷子民,無復叛矣。”
劉備沒有這么樂觀。
他雖然有此旨意,但施政的乃是各級官吏,這些官吏現在大都是傳統漢人,會把經念成什么樣,劉備實無把握。后世歷朝歷代,邊郡官吏欺壓邊民之事層出不窮,邊民憨直,或者說傻,比較容易被欺騙、被欺負,這些胥吏略施小計,便可將邊民欺負得求天不應、求地無門。
班彪曾說:“羌胡……與漢人雜處,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黠人所見侵奪,窮恚無聊,故致反叛。夫蠻夷寇亂,皆為此也。”雖然不是皆為此,但被欺負而反叛,應該是蠻夷寇亂的原因之一。
公元77年,章帝時,“安夷縣吏略妻卑湳種羌婦,吏為其夫所殺”。安夷縣某縣吏看見一名羌人的妻子漂亮,將其搶掠回家,羌人怒殺縣吏。縣長宗延大怒,追殺該羌人出塞。卑湳種害怕全族因此會被朝廷誅殺,起兵攻殺宗延,然后索性與勒姐、吾良二種聯結為寇。
那可是明章之治時期,就有這種事件發生。而這種事件不可能是個案。
內郡漢人遭受這種欺壓,或許就忍氣吞聲了。
邊郡羌人生性粗野好斗,則直接拔刀而起。
劉備看多了歷史,深知從來沒有能夠掌握一切的人,從來沒有一輩子英明神武的皇帝。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掌此一國,更應該謹慎。
如果肆意放縱,妄自尊大,后世隋煬帝之事就在前面等著自己。
討論完對羌氐的大政方針和長遠戰略,又討論閻行、張猛、宋建之事。
韓遂跪下道:“賊首閻行久從于臣,臣深知其性,本非悖逆,無有野望。
如今只是騎虎難下,懼朝廷之誅,而擁兵自保。
陛下若肯赦免,一紙詔書,即可將其召至御前。
請陛下明察。”
閻行之妻死后,韓遂將自己小女兒嫁給了閻行。兩人之間建立了一種利益紐帶。韓遂既投了劉備,也不希望閻行牽連到自己,說服其歸降是最佳選擇。
劉備道:“韓卿請起。閻行若能歸降,固是好事。
然其殺我將士,血債累累。
其降能否貸其一死,尚待討論。
奉孝,卿有何意見?”
凌充、許晉、姜敘等可以說是都死在閻行手里,劉備心中是有些猶豫的。
凌充屬于軍謀部密諜司,是郭嘉的下屬。故劉備詢問郭嘉意見。
郭嘉道:“閻行雖負血債,罪不容誅。
然,其起初受命于上,兩軍交鋒,乃是公戰,非是私仇。
如今擁眾也是為形勢所逼,非其本意。
閻行有勇力,名聞羌氐。若能收降,對朝廷收服涼州民心大有幫助。
其現處金城,位于隴西宋建與武威張猛之間,臣以為,可令其戴罪立功,協助田將軍削平宋建、張猛。
若能立功,可將功折罪。
若不能立功,再行誅殺不遲。”
劉備點頭道:“卿能識大體,朕心甚慰。”命中書丞為衛覬起草詔書。
衛覬就在帳中研墨執筆,一揮而就,呈給劉備。
劉備看了,道:“甚佳。不必改了,用璽吧。”
符璽丞取出玉璽、朱泥,蓋印。
中書舍人將詔書裝入匣中。
衛覬已將詔令內容重新謄抄一份,用于存檔。
劉備命鮑出挑選虎賁,護送中書舍人西上,將詔令以最快速度送到田豫手中,命田豫自擇使者去閻行處宣旨。
鮑出和中書舍人接令而出,很快安排妥當,又回到大帳之中,侍立在劉備側后。
韓遂再次拜謝,并向劉備請示:“臣請寫信給閻行,向其闡述陛下愛惜之意,督促其效命立功。”
劉備準許。
見此事說完,賈詡向劉備奏請:“陛下,羌氐果于觸突,堅剛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
即使施以教育,亦難在科舉中與關東士子爭雄。
不如試以武舉,征為士卒,必能得其心、獲其用。”
劉備頷首道:“卿之言極是。用人當用其長。
然朝廷以前屢征羌人為兵,損傷不小,若猝然再征,恐其猶疑。
當先取信于其眾,再徐徐圖之。”
涼州各郡太守人選不可不慎,必須選用能臣。
劉備已經攢了那么多名臣猛將,仍舊覺得大大不足,迫切期待著更多人才出現。
科舉中脫穎而出的人才,現在都還在基層歷練。
劉備幾次派出士子前往荊州進行交流,就是想要吸引人才,一是要把離開中原前往荊州的士子勸回來,二是要把荊州本地的人才招過來。
諸葛亮跑了一趟荊州,把河東人裴潛給拐了回來。
這裴潛雖然沒有擔任什么重要職位,卻也是劉表的上賓。
裴潛肯回來,給劉備帶來不小的驚喜,當即先將他放在農部任職,準備過一段時間就放出去任縣令或屯田校尉。
裴潛乃是可任一郡之守的干才。
裴潛帶來了王粲欲北歸的消息。山陽人王粲本是要與裴潛一起回來,但臨行卻生了病。裴潛欲留下照顧他,被王粲堅決拒絕,道:“君先北歸,切記須將見聞寫信于我。”
王粲自是一個大才子,歷史上論名聲遠超過裴潛。但裴潛對國家實際起到的作用,是王粲比不了的。
劉備更重視裴潛。
對王粲北歸,劉備也表現出歡喜,命中書舍人路粹給王粲寫信,訴說天子殷切期盼之意。
路粹與王粲不熟,但他們的共同交集是劉備的老丈人蔡邕。
路粹是蔡邕的弟子。
蔡邕對王粲“見而奇之”,認為王粲“有異才”,自稱不如,又說“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兩人成為忘年之交。
盼望著,盼望著。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關中、涼州收了,只剩下北伐冀州了。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