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真武觀的歸人們
秦雨露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發現天還沒亮。
這些日子來,她過得很是充實。
一邊是在煉丹房里繼續研習煉丹之術,另一邊還要抽空去買報紙,追報紙上關于天涯刀客和天涯小隊的最新新聞。
她感覺自己的日子仿佛被一把利斧劈成了兩半。
一半是在煉丹房里與丹藥一起過的日子。在這一半里,她是三足派的少掌門,也是禪心寺中的煉丹術士,她身負著名門正派子弟應該擔負的職責,要盡心盡力地煉制丹藥,為正道的俠客們提供支持。
另一半是在報紙上和天涯刀客一起過的日子。在這一半里,她覺得自己千變萬化。有時,她像是一只鳥,從高空遠遠地飛過,看著天涯刀客帶領著自己的隊伍游走于山脈河流之間;有時,她又像是一只鹿,在弓弦的振響之中,快步躍過戰場,鼻間充盈著的,是血與火的味道。
她仿佛跟隨著天涯刀客一起,在江湖上展開了一段屬于他們的傳奇故事。這段故事中,那位年輕而又俊俏的是天涯女俠,那位沉默寡言而又值得信賴的是隱世殺手,在他們旁邊還有很多很多人,有善于用劍、喜好開玩笑的笑面劍俠,有操著弓弩、眼眉深邃的御箭客,還有那么多簇擁在他們身旁的伙伴們……
這種分裂的生活方式,一開始讓她覺得頗為不適。在煉丹房里的時候,她一面將藥材研磨成粉,另一面卻仿佛總能在眼前看到天涯刀客的身影;在她煉制丹藥的時候,她一面守著煉丹爐,感知著藥材的加熱情況,另一面卻仿佛看到天涯刀客和伙伴們穿山越嶺的身影;當藥材出爐時,她左眼里是已經成型的、形狀飽滿的丹藥,但右眼里卻仿佛看到了天涯刀客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姿態。
直到他看到最新的新聞,天涯刀客在戰場上與血公子再會,服用丹藥給自己療傷的部分。
這時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守在煉丹房里煉丹,為的正是千百個像天涯刀客一樣的俠士,能在戰場上用她煉制出來的丹藥恢復體力、治愈傷口。
她日復一日地苦修,為的正是在她閱讀報紙的時候,報紙上記錄的人們能在江湖中繼續他們的傳奇故事。
這一刻,秦雨露感覺自己的人生一下子變得有些不同了。
她不再是那個三足派的少掌門,也不再是那個禪心寺里初學丹道的煉丹術士——
她成為了整個江湖正道的一份子。她像是一包藥粉,被和其他千千萬萬的藥材調和起來,在江河這個大熔爐中,她變得堅硬,變得純粹,最后被煉制成響震天下的神丹妙藥,為全天下的人愈體療傷。
知道了這一點,她從此就變得不一樣了。她的雙眼之中,看到的不再是分割開來的影像。她看似苦悶的煉丹生涯,和任意馳騁的俠客幻想,兩者變得密不可分。
每當她將研磨好的藥材調和,放置入丹爐之中的時候,她仿佛能感受到自己身體內涌現出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一點點蔓延到丹爐之中,然后一路沿著地脈灌輸到天涯刀客的所在之處;每當她起出一爐煉制完成的丹藥,感受著撲鼻藥香的時候,她仿佛能覺察到自己的身材又變得更加纖長,陽光將她長長的影子投在墻壁上,而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天涯刀客和天涯小隊成員們的影子也照射在墻上,他們共享了一樣的陽光。
這位少女就這樣長大了。
就連一直忙于煉藥、無暇料理外物的莫瀟湘,也察覺到了自己女兒的驚人變化。有一次,她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女兒的手臂,說了一句,“是個大姑娘了呢”。
昨日,秦雨露剛剛休息了一日。今天,她就要準備藥材,開始煉制自己的下一爐丹藥了。
但這一夜,她睡得并不怎么安穩。在夢中驚擾她的,不是王大俠或者血公子的身影,而是奔走的馬蹄,和匆匆來往的人流。
在那馬蹄和人流的間隙之中,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聲音:有人放聲哭泣,為了戰死者而悲鳴;有人長吁短嘆,為了不確定的未來而躊躇;還有人連聲痛呼,為了身體的殘破而驚懼。
對這種感覺,秦雨露并不陌生。
煉丹術士體察萬物之靈,萬物也會給予他們反饋。她記得自己在初識煉丹之道的時候,也常常升起這樣的感受,只是那時候要模糊許多;后來在丹道上浸染得久了,這種感知自然而然地也就變得平淡了許多,很多時候被她可以忽視掉了。
但現在,這種感知再次出現了。
想到正邪之戰的戰場上,不知有多少俠客正在和敵人英勇搏斗,又有多少人傷重得不到救治,在絕望中迎接死亡,她不由得有些慌了。
從床上爬起來,穿好了一身的衣裳,她早早地出了門。
此刻雖然天還未亮,但遠處已經依稀傳來了武僧們的操練聲音——這些武僧的習武是極苦的過程,他們睡不飽也吃不滿,日復一日地重復著艱苦的修煉,為的是在禪心和武學上的齊頭并進。
秦雨露默默地把雙手合十,對著遠處武僧們的方向拜了一拜,然后穿過房屋之間崎嶇的小路,拐了幾次之后走上大道,接著向著山門的方向走去。
此刻,除了武僧們練功的聲響之外,還有些模模糊糊的聲音從山門處傳來。秦雨露聞聲一震,這聲音卻和她在夢中感知到的相仿。
她邁動腳步奔跑起來,眼看著山門出現在了自己視線的盡頭,卻正看到一排排人正互相攙扶著走進山門之中。
該怎么形容這樣的一群人啊!
他們每個人身上幾乎都帶著傷,運氣好的用白布纏上了傷口,運氣不好的隨意用粗布裹住傷處。這群人走來的時候,從他們口中,斷斷續續地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他們像是一群沒了牙的野獸,喘息著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在他們身邊,兩位僧人并排而立。其中一位看起來正值中年,慈眉善目;另一位胡須斑白,看起來頗為老邁,但站得卻很直,像一棵大樹一樣死死地抓在地上。
看到這兩個人,秦雨露走得愈發快了——她已經認了出來,這兩人便是禪心寺的善忍方丈和正道的善提盟主。此刻,這兩位大人物似乎是在迎接著山門外的來人,而能讓他們一起出面,這些來人的身份也就可以猜測出來了。
這些人必定是從真武觀撤出來的正道俠士們!
真武觀的戰事,報紙上也都有報道。秦雨露知道,真武觀這些日子來一直在邪道聯軍的攻勢之下苦苦支撐。她也知道,除了洗劍派和真武觀兩派的弟子之外,其他江湖正道也派出了多支援軍前去協助。
這些日子以來,她也常常聽身邊的其他人談論真武觀的戰事,但卻鮮少有人明確地表達自己的猜測——大家提到真武觀的時候,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輕輕揭過一筆就匆匆轉換話題,這不禁讓秦雨露心中產生了更多的擔憂。
現在,這擔憂成真了。
秦雨露眼睜睜看著那些或是身著布衣,或是身穿錦袍,或是一身道裝的俠士們,帶著滿身的傷勢和悲愴的表情走進山門。他們相貌各異,但眼中都是沒有光的。和那光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他們心中的希望。
她跑得越來越近,看得也越來越清楚。
一位臉帶苦笑、手臂纏紗、腰掛寶劍的劍客,正走到善忍和善提兩位高僧身邊,鞠躬行禮。看他的模樣和姿勢,應當就是洗劍派的掌門洛傷子了。此刻,這位洛掌門眼中滿是哀傷,連帶著整個人的氣勢也低到了谷底,讓人看著都心生憐憫。
而在他身旁,還有幾位豪俠和他站在一起,其中幾個人的樣子依稀能和江湖上有名的豪俠對應上。只是此刻,他們的表情或是憤怒,或是悲傷,全無之前響徹江湖的一腔豪氣。
秦雨露沒敢上前去打擾前輩們說話。她只是用雙眼仔仔細細地在那一片人中搜索著一個身影。
那人大約四五十歲,面色據說十分肅穆,手中應是提著一柄拂塵,有不怒自威之相。他雖然為人嚴肅,但最是尊重江湖道義,此刻應當站在隊伍的最前方才對……
但是沒有這么一個人,哪里都找不到他。他就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般,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身影。
那位真武觀觀主沖玄道長,沒能出現在這里。
深重的悲傷一下子沖入了秦雨露的心臟。她再看了一眼那些走入山門的人,他們步履沉重得像是鑄了鉛,每個人都露出痛苦而迷茫的表情。再看那位洛傷子掌門,此刻,他臉上的苦澀笑容也掩蓋不住雙目中的哀痛。
而他手臂上纏著的那一節白紗,看起來是如此的醒目,醒目到秦雨露都想不通自己方才怎么會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而就在同一刻,在距離秦雨露幾百米遠的一間平平無奇的小屋中,陳純仁正指揮著手下的僧人們將新一期的報紙印刷出來。
在報紙的第一頁上,寫著一則訃告:
“真武觀觀主沖玄真人,于真武觀之戰隕落,時年五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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