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而略帶暗啞的聲音帶著一絲遙遠的熟悉感,直落在心上。
黃宜安心中一動,順聲看過去時,就見一個錦衣華服、氣質不俗的少年人緩步踱了過來。
來人背著光,所以面容掩藏陰影里,模糊不清,然而那與生俱來的貴氣,卻如同身后驕陽的光芒一樣,遮都遮不住。
記憶深處的那個溫柔和煦的少年,便如同眼前這些浮浮沉沉的光塵一樣,漸漸清晰起來。
黃宜安腦子里一片空白,身體卻已經自動自發地屈膝行禮。
祁鈺看著對面那個小姑娘一臉呆呆地向自己屈膝行禮,覺得十分有趣。
原來這位黃小姐是這么講究禮數的嗎?
可見迎春會上小姑娘是被氣很了,才會在別人的地頭上吵罵掐架的。
眼見著記憶中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人越來越近,黃宜安終于及時回神,趕在“臣妾給陛下請安”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前,緊緊抿住了嘴巴,然后強迫自己直起身來。
祁鈺上前,一臉興味地問道:“你認識我?”
黃宜安本著少說少錯的原則,抿緊雙唇,微微垂首,搖了搖頭。
“那你進過宮?”祁鈺微微前傾,低聲問道。
微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問的內容更是讓黃宜安驚悚不已,但到底身體里裝的是個歷經滄桑的靈魂,哪怕對皇帝的敬畏已經刻到了骨子里,還是勉強維持了鎮定,又搖了搖頭。
祁鈺直身,把折扇在手上輕敲了兩下,笑道:“那就奇怪了。你方才見了我,行的可是宮中的禮節。”
少年人的笑聲里透著一絲疑惑,仿佛只是單純的不解而已。
然而黃宜安卻很清楚,年僅十五歲的皇帝,已經是個頗具城府的君王了。
黃宜安咬咬牙,低聲應道:“我同張姐姐學過些宮中禮節,方才見公子貴氣逼人,這才下意識地行了宮禮。”
“哦,是嗎?”祁鈺笑得意味深長,追問道,“只是,你為什么要同英國公府的張小姐學習這些宮中禮節呢?”
祁鈺這一問,黃宜安頓時清明不少。
看來,皇帝對于她和張溪的關系,以及她的身份了如指掌,否則便不會有此一問。
九品文官的女兒,等閑如何會有機會入宮?
除非,是志在此次選后!
黃宜安一個激靈,突然明白,這是一個考驗,同時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她徹底擺脫前世命運的機會!
這么一想,黃宜安頓時有了無限的勇氣,她挺直脊背,平生第一次仰面直視那個她敬了一輩子、也怨了一輩子的人,揚唇笑道:“事涉閨譽,請恕我無法奉告,還請公子見諒。”
她和張瀾尚未定親,未來充滿變數,總不好直接拉對方來做擋箭牌,否則既對不住張瀾,也顯得太過刻意。
然而以皇帝的脾性,越是半知半解,越要調查清楚。
等皇帝查清楚了,她就能徹底改變前世的命運了。
即便是兩宮太后依舊如前世一般定了她做皇后,但皇帝焉會搶臣妻?更何況還是她這個前世就不入圣心之人。
祁鈺看著眼前這個言行恭遜、態度卻很堅定的小姑娘,非但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很有趣,私心里還有些高興。
自從他登上皇位,除了母后和張首輔,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人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事事順從,就連大伴馮永亭見了他也永遠都是堆笑躬身。
這個小姑娘很有意思,竟然敢跟他嗆聲。
“這樣啊。”祁鈺有些冒犯地上下打量了小姑娘一番,在對方氣到噴火之前,忍笑收回了目光,道,“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反正我今日來,也不是為了這件事。”
一旁的劉季慌忙堆笑道:“天氣炎熱,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廳堂里備了冰盆,諸位還請移步。”
祁鈺點點頭,不疾不徐地向廳堂踱去。
黃宜安看著他的背影,睫羽微垂,將震驚、不解、怨懟、擔憂……種種復雜的情緒都掩藏眼底深處。
“黃小姐,這位公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當今陛下!”路上,劉季低聲激動地提點黃宜安,“所以像方才那樣的話,黃小姐可千萬別再說了。”
天知道黃宜安回懟皇帝時,他有多緊張,有那么一瞬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黃宜安佯作驚訝,趁機告辭:“既是如此,那不如我先回吧,免得一個不小心,觸了圣怒……”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劉季截斷了。
“我的小姑奶奶,您可千萬別!”劉季雙手合十央求道,“陛下指名要見想出‘海晏河清’紙鳶的人,您要是走了,我這兒可怎么交代?”
那可是皇帝!抗旨不遵,是想殺頭嗎?
黃小姐是他的福星貴人,先是幫他招來了英國公府,眼下又招來了皇帝,他是又激動又忐忑——若是這關頭黃小姐悄悄地逃走了,那五丈風可就慘了!
劉季不敢抗旨不遵,黃宜安當然也不敢。
現在她無比慶幸,英國公夫人挑中了她來做庶媳,并且兩家已經開始相看——就算是命運之力不可阻擋,兩宮太后還是欽定了她做皇后,皇帝總不愿意背負搶奪臣妻的罵名吧?
還有,鄭玉煙剛才怎么就走了呢?
要是眼下鄭玉煙還在,把她往皇帝面前一送,不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嗎?
黃宜安又是慶幸又是懊惱,一時情懷復雜,被迫再度回到廳堂。
祁鈺已經在主位上坐下了,正微笑看著黃宜安挪進來,在他下首坐了。
端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的小姑娘,斂眉垂目,雙手交疊于膝上,十分地乖巧柔順,完全不見方才回懟他時的戒備和強硬。就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貓兒,突然收了鋒利的小爪子,變得溫馴無害、惹人憐愛。
祁鈺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變起臉來很有意思,也越發想探究她扎紙鳶、行宮禮背后的秘密。
“黃小姐是怎么想起‘海晏河清’紙鳶的?”祁鈺笑問道。
一般人給太后賀壽,不都應該是獻福祝壽嗎?
黃宜安把當初給劉季的那套說辭,又說了一遍。
祁鈺卻不大相信。
如果不是對母后了解深入,怎么敢一改常俗,提議做“海晏河清”這樣恢弘大氣的紙鳶?
可是一個九品文官的女兒,連宮門都沒有進過,又是怎么了解母后至深的?
祁鈺想追問,卻又下意識的覺得,即便是他開口問了,只怕眼前的小姑娘也會拿些虛話來敷衍他,比如張溪就是現成的借口。
可他知道此事和張溪無關,否則當初在劉季請教時,張溪就答了,也就輪不到眼前的小姑娘出主意了。
祁鈺微微一笑,以夸贊結束了這個話題:“黃小姐果然聰敏不凡。”
黃宜安微微頷首,謙遜道:“公子謬贊。”
話到這里,就該結束了。
黃宜安預備起身辭別,免得別生枝節。
誰知她尚未一動,上座的皇帝又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