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瀾聞言了然。
武宗皇帝在位時,哈密衛再次失陷,許多大齊的官員和百姓亦被高昌王趁機拘系、驅使。
看來,這姑娘一家便是那時成了“高昌國人”的。
難怪別人都不愿意搭理他這個敵國將領,只有她愿意冒頭應聲了。
先是被迫成了高昌國的俘虜,現在又做了大齊的俘虜,這樣不幸的人,又哪里只是這姑娘一家呢?
張瀾暗自感慨,面上卻仍舊一派冷肅,吩咐獄吏開牢門放人。
待那姑娘出來了,張瀾故意揚聲道:“只要你好好地種植長絨棉,本將可酌情減罪。若是表現優異,便可重獲自由。”
監牢里的其他俘虜聽了這話,頓時心思浮動。
對于囚犯來說,什么最重要?
當然是自由啊!
張瀾將那些人閃爍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再多言。
誰知那姑娘聽了他的話,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聲懇求道:“小女子愿意一輩子種棉花,不要賞賜、不要自由,只求能換得父兄一條活命!”
西北軍是沒有屠戮俘虜的習慣,但這其中并不包括“叛降”高昌的大齊舊官故吏和曾經出仕異族之人。不論是主動叛降,還是被俘屈服;也不論失陷后是主動奉承巴結,還是被迫為官,一旦被西北軍抓獲,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你父兄是誰?”張瀾問。
那姑娘慌忙答道:“家父姓柳諱梓,曾繼家祖任哈密衛小吏,家兄名望鄉,如今都被羈押在虎牢監。”
虎牢監,是專門羈押重犯的地方。
“望鄉?”張瀾心頭一動。
望何鄉?
那姑娘抹著眼淚,哽咽道:“哈密衛失陷后,家祖被捕,為保全家人,不得不出仕異族,卻心懷故鄉,故而給家父改名為‘梓’,取桑梓之意。
“后來遲遲不見朝廷派兵來收復,家祖思念舊鄉情甚,故而在家家兄出生之后,為其取名為望鄉。可是直到去世,家祖都沒有等到哈密衛廣福的那一天……”
其實不止她家,邊地失陷的百姓,每一個都盼著朝廷早日派兵收復失地,重做大齊子民,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卻只是“遺民淚盡胡塵里,東望王師又一年”。
張瀾聽罷,大為觸動,思索片刻,允諾道:“此事并非本將說了算。不過,若你父兄未曾助紂為虐且真心悔改的話,本將會向上奏明,爭取留他們一命。”
那姑娘慌忙叩首答謝:“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張瀾的允諾將俘虜們同仇敵愾的防線撕開了一口子,不少人再也按捺不住,紛紛自薦。
“將軍,小人也種過長絨棉。”
“還有我。”
“小人家中世代務農,年年都要種長絨棉。”
張瀾對此十分滿意,命獄吏問明真偽,再行稟報。
現在是萬事俱備,就等著看試種的結果了。
嘉峪關內,張宏等人在熱火朝天地種棉花。
乾清宮內,卻是劍拔弩張。
“朕按照慣例,對皇后之父予以封爵,并不沒有什么不妥,不知內閣為何封詔退還?”祁鈺壓抑著心中的不滿,客氣地請教道。
“雖是慣例,然前朝濫封流毒無窮,陛下又何必規行矩步、不另作良圖?”張圭辯駁道。
祁鈺心中怒氣更盛。
既是慣例,為何別人封賞得,到他這里就不行了?
祁鈺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爭辯道:“本朝十數至數十年才冊立一位皇后,國庫充盈,難道就少了黃國丈那一份爵祿了嗎?只是個領俸祿的虛銜而已,如何就流毒無窮了?”
張圭毫不退讓,甚至大不敬地搬出了太祖皇帝:“陛下只看到一時一人,自然覺得封爵無妨。然而從長遠看,這必將成為國家的負累。
“當初太祖皇帝封賞祈姓子弟以及他們的后代時,也不覺得區區幾個爵位會給國庫帶來重負。可陛下如今再觀,每年撥給他們后人的祿米,可謂是當初的數百上千倍,給國庫帶來了極大的負擔。
“因此為長遠計,還請陛下收回封爵的詔書。此非臣一人之諫,內閣諸員均持此議。”
言下之意,皇帝您若是不同意,就盡管下詔書好了,反正不論你下幾道詔書,內閣都會行使職權,封還詔敕的。
祁鈺聞言大怒。
內閣一向唯首輔馬首是瞻,所謂均持此議,說白了,不過是首輔一人堅執反對罷了。
“元輔為國為民殫精竭慮,今日之事便先議到這里,他日再論。”祁鈺吸氣平心,暫時退讓。
內閣,或者說是首輔張圭的職權擺在那里,雖然他是皇帝,也無法越過內閣直接給國丈封爵。眼下兩人各執一詞,均不退讓,再這么辯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倒不如暫且收兵,別作良圖。
張圭見皇帝雖然暫時退讓,卻并沒有同意他的主張,不禁眉頭微皺。
他堅決反對給皇后的父親封爵,難道是想把那點祿米占為己有嗎?
他還不是為了皇帝、為了大齊的江山社稷!
張圭不退,上前進言道:“既然前日陛下能因體恤西北將士舍命守關不易,不依照祖制點選二妃,以示天下克己勤政、與將士同甘共苦之意;那為何今日不能為避免濫封爵位流毒無窮,而更改對國丈的封爵祖制呢?
“還望陛下三思!”
皇帝不依照祖制點選二妃,除了體恤邊疆將士,只怕更是擔憂李太后借此再次插手,將來他的后宮全都是李太后的人罷了。
然而眼下卻給了他進言勸諫的好借口。
只是,皇帝看起來并不十分反感黃氏女成為皇后,而且還執意為其父晉封爵位,這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喜歡的不是鄭玉煙嗎?那他對李太后選中的黃氏女不應該是冷淡以待嗎?為何如今有了機會下黃家的面子,皇帝卻執意不肯?
張圭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祁鈺一時無法招架。
更兼張圭那探究的目光讓他心驚,祁鈺只得再退一步,道:“元輔的建議,朕會認真斟酌的。今日天色已晚,此事且容后再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