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星夜兼程趕路時,京城已經迎來了天佑五年的除夕。
爆竹聲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
英國公府照例得到了宮中的賞賜,然而比起往年的歡樂與熱鬧,今年卻只剩下嘆息與擔憂。
英國公世子張潭在堂下焦躁地來回踱步。
英國公夫人眉頭緊皺,直按額頭。
世子夫人、李氏和張溪姑嫂三人亦是如坐針氈。
就在拜謝完賞賜之后,前來送賞的內侍,也就是曾經幫張潭給馮永亭傳過話的“干兒子”之一,笑瞇瞇地低聲說道:“馮公公吩咐小人給世子爺帶個話兒,說是前兒他辦事不利,還沒來得及劃去黃小姐的名字,兩宮太后便親點了黃小姐做皇后,還請世子爺多多擔待。”
饒是張潭見慣了風浪,聞言也怔愣了一瞬,才勉強笑道:“馮公公貴人多忙,區區小事,不值得掛懷。”
那內侍呵呵笑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了張潭一眼。
張潭會意,親自塞給他一個厚厚的紅封。
那內侍在袖間捏了捏紅封的厚度,笑容真誠起來,低聲回報了一句:“干爹很喜歡喜歡金銀,但更喜歡珍玩。”
畢竟,以干爹如今的權勢,金銀可以隨手得到,而珍玩卻不好隨便弄到。
張潭強忍著怒氣,笑著謝過了內侍的提醒。
等送走了宮人,來不及收拾那些賞賜,張潭便連忙屏退左右,向英國公夫人言明此事。
“母親,若是馮公公再來勒索,該如何是好?”張潭禁不住出聲問道。
世子夫人姑嫂三人聞言,立刻看向上首坐著的英國公夫人,忐忑又滿懷期待地等待示下。
英國公夫人按按額頭,嘆息道:“是我的錯。當初只想著馮永亭權力大,劃掉個名字輕而易舉,怎么忘了此人貪心更大……”
“這如何能怪母親?”張溪連忙勸慰,咬牙恨聲道,“畢竟誰都沒有想到馮永亭會拿錢不辦事,更沒有想到安妹妹會被兩宮太后親點為皇后……”
所以才給了馮永亭拿捏英國公府的把柄。
英國公夫人抬手止住張溪的抱怨,嘆息道:“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為了此事,馮永亭勒索咱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眼下,他大約是算著你們父親快要回來了,想著趁此機會再撈一筆。
“算了,大過年的,沒必要為了丁點兒錢財給自己添堵,既是他想要,便將庫房里存放的那些經年不用的珍玩,再清理出來幾件,送去給他吧。”
有道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更何況馮永亭還是閹豎中的權奸!
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母親,有道是‘欲壑難填’,馮永亭那人貪得無厭,如此縱容只會助長他的貪欲。到時候,只怕把咱們府里的庫房整個兒都填進去,也滿足不了他……”
張潭想得更長遠一些。
英國公夫人嘆道:“你的擔心不無道理。然而,總得先把眼前這關過去再說。
“再說了,這件事情若是戳穿了,咱們固然要吃罪,可他馮永亭借此多番收受賄賂,弄權營私,難道就能免罪了嗎?
“且再縱容他這一回,等你們父親回來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畢竟,馮永亭此番威脅勒索英國公府,可不僅僅是為了錢財。
張潭等人見狀,只得暫且先應下。
皇宮內,馮永亭聽著干兒子的回話,滿意地點點頭。
揮退了屋子里的人,他便四處踱步起來,看看哪里還差點珍奇的擺件兒。
張潭著人送來的那些珍玩,一向很合他的心意。
張溪正月初三來黃家探望黃宜安時,言談之間,不小心透露出馮永亭拿張潭曾請托他從立后待選名冊上劃去黃宜安的名字一事,三番兩次威脅勒索英國公府之事。
黃宜安聞言,當即便肅了神色,眉頭緊皺。
張溪心道“不好”,暗自懊悔不已,連忙生硬地轉了話題,干笑道:“哎呀,安妹妹你做的這個桃花酥真是不錯,不僅形狀極像桃花,餡料更是調出了桃花的芬芳……”
黃宜安由著她干笑著夸贊完了,方才笑道:“桃花酥雖好,就是這酥皮有些干,得配著特制的蜜水或是奶羹才更好吃。阿梅,你去廚房做了來。”
阿梅屈膝應了。
蘭心見狀,連忙笑道:“奴婢也去幫忙。”
說完,便也屈膝同阿梅一起退了出去。
待屋里人都退去,黃宜安起身,朝張溪鄭重道:“這件事皆因我而起。我不便去府上,便在這里,向貴府致歉。”
說罷,便深施一禮。
張溪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攙起黃宜安,低聲急道:“你這是做什么?我此番上門又不是興師問罪來的!”
黃宜安起身,勉強笑道:“我知張姐姐為人,張姐姐亦該懂我。今番致歉,非只是為馮永亭勒索英國公府一事。”
早知今日,當初不論張溪如何示好,她都應該拼著得罪英國公府的危險,徹底斬斷兩人往來才是,決不會為了前世的情義而續上今生的緣份,給英國公府帶來如此禍患。
張溪聞言,紅了眼圈,喃喃道:“要說對不住,也是我們對不住你也是。
“要不是三哥和瀾弟率領那一千御林軍趕赴嘉峪關,得罪了力主固守的張首輔和馮永亭,馮永亭也不會借機蓄意報復到你身上。害得你如今被迫嫁進那深深的宮墻之內……”
她比誰都了解安妹妹對于那堵巍峨冰冷的宮墻的厭惡與畏懼,卻最終無意間與自己的家人一起,親手將安妹妹推了進去……
黃宜安亦眼圈紅紅。
命運的軌跡早已確定,前世沒有馮永亭橫插這一杠,她不也進宮為后了?
然而這話卻無法對張溪明說。
而敷衍的安慰,不論是她,還是張溪,都不需要。
兩人默然對立半晌,還是黃宜安率先打破了沉默,勉強笑道:“事已至此,再多的后悔都沒有意義,倒不如定下心來,往前看!”
前世,她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如果她一味地沉溺于初時的美好,不肯走出來,別說是熬到壽終正寢了,只怕早在鄭氏進宮之前,她就已經和其他的妃嬪一樣,變得面目全非了……
那樣的自己,別說是皇帝了,就連她自己都深深地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