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侯在艙室里越來越焦急。如同等待審訊的囚徒,心理素質再強,也難免受到影響。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散注意力,查看四周環境。
船底時不時想起噼啪的聲響,李慢侯判斷這里應該是最底層,水花在拍打船底。
通過漸漸適應黑暗的眼睛,大概能看到里面一些物品的輪廓。這是一個不大的艙室,里面十分昏暗,大概三米見方,除了他之外,還堆積著一些貨物,勉強可以辨認出來的,有一些用麻布裹著的包,還有幾個木箱以及一些木桶,很常見的宋代貨物包裝方式。
李慢侯心想,這既然是一艘運送花石綱的船,那么船中夾帶一些南方的稀缺貨物也不奇怪,畢竟可沒有地方官敢攔花石綱船隊,甚至還必須配合運送。李慢侯又想,恐怕這些貨物也不是采買來的,更多可能是地方官員送的禮物。
聯想到關于花石綱的歷史記載,李慢侯越發肯定這些貨物可能真的是禮物,而且都是貴重禮物。運到京城去變賣了,絕對是一筆不菲的額外收入,甚至是發橫財,暴富。這可不是他亂猜,而是有確定的歷史記載的。
幫助宋徽宗在南方開挖奇石異寶的人非常多,其中一個最為有名,名叫朱勔。這是一個蘇州人,對奇花異石很有研究。他父子兩代人靠著攀附蔡京、童貫,官運亨通。但這個朱勔通過在南方搜集奇花異石,漸漸還贏得了宋徽宗的寵幸,委以重任,乃至蔡京一度還反過來依靠他官復原職。
官員逢迎皇帝,歷朝歷代都不新鮮,下級逢迎上級,這本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是人性使然,但逢迎的喪心病狂的,歷史上并沒有幾個,因為除非遇上百年難遇的昏君,是沒人會縱容下屬這么干的。偏偏朱勔碰上的就是宋徽宗這個大藝術家,對園藝的興趣,遠大于治國理政。結果導致朱勔逢迎的程度,在中國歷史上可以排到前三去。
他在江南設立專門的官方機構,名叫應奉局。動用官府財政,搜集奇花異石,可凡事一旦沾上了官府和權力,也就沒什么公平可言了,所謂給錢,多是樣子,跟強搶沒什么區別。但凡誰家有奇巧的玩意兒,朱勔必會派人奪取,若是一些古玩字畫之類的收藏品還罷了,可如果是一些建筑的基石、房屋的梁木被看重了,可就是毀家的禍事。
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一些能建得起園林,假山的豪富之家遭殃。但問題是,朱勔將這種事情變成了敲詐。但凡聽聞誰家有奇寶,就下官貼索要,不給就要問罪。這已經變成了一種勒索和敲詐,而豪富之家反而可以躲過禍事,因為他們可以重賄朱勔,從而擺脫勒索。窮苦之家可就難了,萬一有誰說某家院墻里有一塊奇石,那可就是拆屋挖墻的禍,而且還得自己雇人拆自己的家,萬一沒挖出來,弄不好還要問罪。
朱勔如此作惡,莫非官府不管?其實官府也管不起,因為朱勔做這些事情,都是打著皇帝的旗號,非但不會給地方官面子,甚至地方官員都是他敲詐的對象之一。當朱勔搜集到了一批奇花異石之后,就會用船從淮河、汴河運入京城,號稱花石綱。所過之處,為了將花石綱運出深山大澤,大肆征發民夫,挖渠修路,不顧寒暑,不管瘴癘,連年不絕,導致大量征夫累死病死,結果中產之家破產,小康之家賣兒賣女之類的事情不斷。
花石綱船隊所過之處,若是有橋阻擋,那就拆橋,穿城而過,甚至拆城墻,而有沒有阻擋,其實全靠朱勔一張嘴。所以地方官如果有良知的話,不想自己治下的百姓遭受破產、毀家的噩運,不想自己治下的城市拆而復建,不想橋梁拆而重造,就會選擇重賄朱勔;而沒有良知的地方官,反而樂的沆瀣一氣,借機給自己也撈足好處,導致百姓更加災難深重。
朱勔通過這一系列操作,聚斂了海量的財富,在江南搜刮了三十萬畝良田,其他財富則不可計數。僅僅朱勔一人就搜刮了這么多,這不可能是他一個人能做的成的,他打著皇帝的旗號作惡,他的手下必然會打著他的旗號效仿,因此實際的損害恐怕更多。
朱勔在江南的所作所為,也確實為他贏得了惡名,宋朝最大的方臘起義,所打的旗號之一,就是誅殺朱勔,可見朱勔在民間已經成為一種廣泛的罪惡象征,能夠激起民眾的公憤;甚至官僚集團也對朱勔深惡痛絕,在宋徽宗退位之后,北宋的學生、官員們紛紛彈劾,將朱勔與蔡京等奸臣并稱“六賊”,而后世因水滸傳而惡名昭彰的高俅,甚至都沒資格位列六賊之一。
想到這些,李慢侯對花石綱的觀感突然不好了起來,以前沒什么感覺,對他一個現代人來說,所謂花石綱更多的是藝術,是收藏,充滿了美與藝術,可對宋代人來說,這些都是血淚。
想到這里,突然聽見了嘎吱聲響,艙門被推開了,李慢侯連忙循聲看去,看到了一點燈光。
來人了!
可算來了!
李慢侯連忙收斂心神,一定要解釋清楚。他此時仍然堅信,一旦他說出了實情,讓對方了解他也是人,只不過來自于一千年后的人,那么對方不但不會傷害他,而且會幫助他,優待他。
這并不是李慢侯的天真,這是一個人類社會非常常見的現象。厚待遠人,這不僅僅是中國的政治傳統,不僅僅是中國古代皇帝會非常優待遙遠地區來拜訪的小國使者,即便是落后文明,其實對待遠方旅客的第一反應,往往也是幫助,而不是加害。歷史上,當哥倫布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的時候,見到他的美洲土著,并不是向他們發動攻擊,而是謹慎的接觸,接著幫助他們取得了食物和飲水,幫助他們適應美洲的環境,但就在這時候哥倫布卻在他們落腳的土地上,插上了西班牙王室的旗幟,宣布這里屬于西班牙王國,隨之而來的殖民者,最后殺光了這些土著。英國在北美開辟第一塊殖民地詹姆斯敦的時候,當一百多個殖民者無法適應氣候不斷病死,種植的歐洲作物也不適應氣候限于饑餓的時候,當地印第安部落也選擇了幫助他們,部落酋長甚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殖民首領,教會殖民者如何在貧瘠的沙地上種植玉米這樣的當地作物。同樣的,當英國殖民者站穩腳跟后,就開始屠殺驅逐印第安人。
所以道德這東西,落后文明表現出來的,未必比先進文明更低,反倒是先進文明,卻更加兇殘的將人類的邪惡面展示的淋漓盡致。
推及到普通人,同樣如此。中國人有好客的傳統,許多民族同樣有這樣的傳統,這基于人類最基本的善念,幫助人有時候是會得到道德上的快樂的,而且也有對于遠方的好奇心,外來和尚好念經嘛。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的時候,盡管當時的日本已經盛行出現種族主義,但魯迅先生也承認,他在日本是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的,他將此理解為物以稀為貴,南方野生的蘆薈送到北方就會被安放在溫室中當做珍品。魯迅在日本遇到許多其實報紙上,電影上中國人的日本朋友,在現實中見到他這個中國人反而優待。
基于這些歷史事實,以及也算是走南闖北去過許多地方的經驗,李慢侯相信宋朝人會優待他。因為他沒有威脅,他身上有引起宋朝人好奇的故事,也有能幫助宋朝人的“真經”,宋朝人沒理由傷害他啊。
但他也不無擔憂,麥哲倫環球到了菲律賓的時候,就被非洲土著殺害了,但主要是因為他卷入了當地土著的戰爭,他并非死于當地人的盲目攻擊,而是死于誤會,因此李慢侯必須解釋清楚。
他現在最擔心的的,是宋朝人將他當成了妖物給燒死,畢竟河伯娶妻這樣的故事他還是知道的,迷信的古代人中,也有一些剛烈的官員是不怕鬼神,只信孔子的。
奇怪的是,一直急于跟宋朝人解釋自己身份的李慢侯,此時突然看到對方拿著油燈走了進來,卻突然語塞了,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
直到對方走到他跟前一米距離,停下來后,他才本能的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接著就反應過來,他們根本聽不懂自己的語言,心里真的著急,這種著急是一種無奈的著急,有口說不出的著急,不免帶著躁意。
不等李慢侯再次解釋,對方就發問了,這一次李慢侯聽懂了更多信息,對方是在問自己是不是鮫人,來自哪里?
但李慢侯卻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他能聽懂對方的意思,也多半是靠猜的,真正準確的詞匯,十個中聽懂的不到三個,但他有一個優勢,那就是他是來自后世,語言是有傳承歷史的,即便是一千年過去了,個別詞匯的發音依然會相同至少相近。最重要的是,還有文言文這種貫穿千年而未曾改變的一種書面語言作為綱領,許多語法以文言文為紐帶,就算改變也有跡可循。還有一個優勢,李慢侯是學歷史的,他恰好閱讀過許多唐宋時期的白話文獻,比如唐代的變文,宋代的評書。
所以李慢侯勉強能聽懂一些宋朝人的發音,根據語法也能揣摩出對方的大概意思。
可要李慢侯按照自己閱讀過的一些宋代白話讀物,立刻將自己的現代語言轉化為宋代語言,那又不太可能,就算他是天才,不經過訓練就能模仿宋代語法,但字音問題根本沒法解決。
因此現在的情況就是,李慢侯勉強能夠猜到對方的意思,但卻無法回答上來。就好像一個廣東人,因為影視的關系,他能聽懂一個突然來訪的東北人說話的大概意思,可是不太容易立刻讓東北人聽得懂他們的粵語,哪怕他們盡可能的用他們所謂的“白話”來講,東北人聽起來依然十分困難。
李慢侯看著對方,對方也看著李慢侯,他盡量平息情緒,盡可能的模仿宋代語法,并且用地方方言發音,還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講話,希望對方盡可能多的理解他的意思。
“俺,乃,人,非,妖,物……距,宋,千,載……望,歸,去……”
李慢侯一字一頓的將自己是一個現代人,從距離宋朝一千年后的未來而來,希望得到幫助能夠回到現代,并且也表示自己能幫助宋代人,一股腦說了出來,語句字數不過幾百個,可說完足足用了十幾分鐘,甚至更長時間,總之李慢侯都覺得自己確實說的太慢了。
只是借著燈光從對方臉上的表情來看,李慢侯頗為失望。
此時又聽兩個人互相之間嘀咕了幾句,他們聲音不大不小,也沒打算瞞著李慢侯。
李慢侯沒有全聽明白他們的意思,但卻聽到那個軍人說要割自己的舌頭,他連忙搖頭,可對方似乎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意思,互相說著什么,然后離開了艙室。
朱提轄和蔡伯兩人走出船艙,卻沒有走遠,就在門外商議,朱提轄有些不放心。
“蔡伯。當真不用割那鮫人舌頭?”
蔡伯道:“若他當真是鮫人,說與不說沒人會計較。”
朱提轄點點頭,他之所以提議割鮫人舌頭,是因為他剛才覺得鮫人一字一字的喃喃,像是人在說話,可他又完全聽不懂;又不像是說話,或是野獸的鳴叫。可萬一他會說話,這就有風險。
因為他們丟失花石,盡管可以假托鮫人作祟,但他們也有失誤。花石綱是一個船隊,從江南出發的時候,浩浩蕩蕩十幾艘大船呢。其中除了少數是給皇帝進貢的奇花異石外,多半是給權貴的進貢,小半則是他們這些押運官的私貨。給皇帝的大可以浩浩蕩蕩,但給蔡京、童貫之流權貴的進貢以及他們中飽私囊的部分卻是見不得光的,尤其聽說蔡京下野的消息后,蔡伯就將船隊打散,分批悄悄進京。
最后只剩下三條押送花石的大船,一艘裝著花石和奇珍,一艘帶著大量貢品,還有一艘裝著隨行的飲食等物。結果快到東京的時候,河上突然就起了浪,貢品船和花石船撞在了一起,雙雙沉入河里。死了上百人倒是無所謂,丟失的貢品價值不菲,花石更是不可估量,倒不是花石在朱提轄他們眼中有多珍貴,只是皇帝喜歡,簡直癡迷,曾有一些進貢的花石,得到宋徽宗的喜愛,竟被封為侯爵的事情。他們押送的這塊花石,可不下于那被封侯的花石,丟了這塊花石,在皇帝眼中,無異于刺殺了一個侯爵了,想想朱提轄都覺得自己罪責難逃。
他心里有鬼,所以格外心虛,萬一鮫人對別人說不是自己興風作浪掀翻了花石船,被人追究的話就麻煩了。不過轉念一想,鮫人不過是一個妖物,說出來的話,誰會信呢?更何況那妖物看著也不像會說話的樣子。
此時蔡伯又嘆道:“怕只怕他并非鮫人!”
朱提轄道:“怎會不是鮫人?”
他是認真查看過的,那鮫人全身上下,除了一個腦袋長得像人,其他地方都不似人,一身皮囊黝黑粗糙不說,手腳上還長著蹼,分明就是水中生靈。
朱提轄自認是見多識廣的人,所以他盡管初次見到那鮫人也有些心里發憷,但很快就不怕了。在江南瘴癘之地,他見過了太多怪物,甚至殺過水里的龍(鱷魚),哪一個怪物不是在當地被愚民傳的神乎其神,刀劍之下不也是一只只畜生而已,這鮫人大抵也不過如此。所以抓起來后,他就將鮫人看做普通的畜生,不怎么懼怕了。
蔡伯嘆道:“怕就怕是個人,著奇裝異服罷了!”
因為心里畢竟發憷,他們始終沒有查看過鮫人的怪異皮囊,此時一想,那鮫人的頭也實在是太像人了,簡直就是人頭。朱提轄也有些摸不準了,東京城里多的是穿著各種奇裝異服演戲的戲子,飛禽走獸什么都能扮。
朱提轄隨即道:“那還是割去舌頭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