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分?
幾人面面相覷,張三率先開言。
“全聽大官人的。我們兄弟這條命都是大官人救的,即便全給了大官人,也是該的!”
張三信誓旦旦,李四無動于衷,李慢侯當然也不會當真。
笑道:“是真的才好。我說救過你們,不是要受你們的恩,你們也不用承我的情。”
張三突然哎呀叫了一聲。
“大官人!你怎的不信我?莫非我張三是那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張三若是有那種心思,天打雷轟,不得好死!”
李慢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理會他的表演,笑道:“我信,我信!可這賬還是得算清楚的。這筆錢,我要拿一半。給你兄弟二人兩萬,其他人一共三萬!至于這房子,就留給妙常吧。”
李慢侯說著話,不容置疑,他認為他有這樣的權力,而且分配中他已經做了巨大讓步。
現在這些財物,初始積累都是李慢侯的,當時他用一百兩黃金做本,才讓這些人將聚攏在一起搬運了蔡府的糧食,接著用糧食換房產,變賣房產買船,發掘河底的財物等等。
所有的計劃是李慢侯提出的,資金投入是他的,作為一個創業公司,張三這些人只出了人力,能分一半紅利,這已經是非常優渥的條件了。
張三李四互相對視一眼,眼中釋放出興奮,他們得兩萬,一人一萬,他們兄弟可都是有萬貫家財的富戶了!
一萬貫,可是不得了的財富。歷史上,蘇東坡的弟弟蘇轍,這可是大文學家,大學士,宰相一般的人物,為了在汴梁買房,一直攢了半輩子錢,最后花9400兩白銀買了一棟房,結果不久為了嫁女兒籌措嫁妝被迫還給賣了。蘇轍這樣的大人物,要積攢萬貫家財尚且需要數十年時間,何況小家小戶,萬貫家財是張三這等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李慢侯卻道:“錢分好了,該怎么處置,我本不該多管。但我還是建議你們,把錢都送去江南,如果你們愿意,我幫你們送過去。你們跟我一起下江南吧!”
張三不解道:“為何?”
他生于汴梁,長于汴梁,祖輩都是汴梁人,這時代,開封才是京師,南方都是鄉下。
李慢侯回答:“金兵還會打過來的,下一次開封可就守不住了!”
張三根本不信:“絕不可能。老種經略相公不是去了河北,北方失地盡復。小種經略相公很快就會解圍太原,金國蠻夷怎能耐我大宋分毫!”
李慢侯不由感嘆,連張三這樣的市井人物都知道宋軍行軍方略,金軍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仗怎么可能打的贏?開封被圍的時候,姚仲平劫營被埋伏,恐怕就是這么走漏了風聲,導致西軍精銳騎兵損失殆盡。
李慢侯繼續勸說:“如果金兵如此不堪,上次也不會打到城外了。”
張三又道:“可是上次沒有西軍啊?”
李慢侯道:“后來西軍不是來了嗎,姚仲平帥西軍精銳全軍覆沒,下次金軍再來,還有誰能擋?”
張三道:“可是朝廷傳來的都是好消息,河北盡復啊!”
前方軍隊不斷奏捷,北宋朝廷四處夸功,把小老百姓唬的一愣一愣,最后連朝中大臣們自己都把自己迷惑了。
李慢侯卻很清楚:“那是金兵北撤,他們從開封搶了幾千萬兩資財,哪有心思打仗?”
張三道:“他們搶了這么多,沒準就不會來了!”
李慢侯嘆道:“正因為搶了這么多,才一定回來啊,來一趟幾千萬兩,這種買賣,你會不做?”
張三沉默了,邏輯上他無法辯駁,他也不懂邏輯,可臉上還是不信,不是因為想不明白道理,而是不愿意相信,人總是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尤其是張三這樣的人。
李慢侯知道,這種人是說服不了的。
嘆了口氣:“好好想想,你們都有妻子,不想讓小嬌妻跟著一起遭罪,就跟我去江南。”
盡管知道很難說服他們,李慢侯還是想將他們帶去南方,哪怕是騙呢。開封城破,會死多少人,實在是無法想象。
一夜過去,很早就有人敲門。
問:“可是張三家?”
來人是一家金珠鋪子的掌柜,是昨日李慢侯邀約來看貨的。留的是翠樓的地址,報的是張三的姓名,也沒什么其他原因,只因為李慢侯沒有開封戶口,這房子都是以張三的名義買的,房契也已經更換成張三的名字了,所以翠樓現在就是張三家宅,算上后巷里的老宅,張三現在可是在開封城里有兩套房的土豪。
人很快被請進來,帶去后院倉房,沒有任何吝嗇,那些金銀器皿、金珠寶玉、珊瑚奇石都讓掌柜的盡情觀瞧。
除了珊瑚等物外,掌柜的給開了個八萬貫的價格。跟李慢侯算的差不多。但他不急,他還要看看其他人的出價。
接二連三有人登門,看來賺錢的吸引力很大,能讓富商不睡懶覺。很快翠樓里竟聚集了十幾個大腹便便的豪商,他們一個一個互相招呼,有的神色自然,有的頗為意外,看來他們之間并沒有溝通過。
李慢侯領他們一個一個前去看貨,一個一個談判,很快手寫出了厚厚一疊報價單。所有的貨物加起來,最后竟然達到了二十萬貫,比李慢侯根據昨天的詢價預估的要多一倍,顯然昨天的估價是有水分的,主要因為他昨天在這些富商的店鋪里沒探聽出真實的價格。
當然這個二十萬貫依然有水分,找這些豪商交易,為的并不是掙到最后一個銅板,其實出售這些奇珍異寶最好的辦法,并不是打包批發,而是一件件零賣。不是去珍寶行,而是去相國寺每月開放五次的萬姓交易。這個萬姓交易才是開封最大的市場,雖然看著像是集市,確實也是集市文化發展而來,但是由于規模奇大,早就由量變到質變,其實已經演變成了博覽會性質。
每次萬姓交易,小到飛禽貓犬之類,大到珍禽奇獸,無奇不有。吸引著各地的商人、市民,乃至達官貴人。在這里才可以直接面對那些真正的客戶,顯然直接跟對物價不敏感的達官貴人交易,比跟這些精明的商人交易更容易賣出高價。
但這種零售性質的方式,勢必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因此李慢侯寧愿讓這些可以一次性吃進的豪商從中賺一道,盡快將財物變現。
二十萬貫其實已經達到了李慢侯的心理預期,但他認為還可以壓價。眼下送禮市場需求旺盛,完全是賣方市場,他不愁這些人不上鉤,他相信即便再提高一些,這些人也有的賺。
但為了讓這些人出更高的價格,他必須讓他們承擔的風險更小一些。這些人的經營也是有偏重的,雖然他們都想要獨吞李慢侯那些財物,可他們中有的主營金珠,有的主營美玉,他們的顧客和范圍是不同的,在他們不擅長的業務中,他們可以出價二十萬貫,那么每人只瓜分自己最精通的業務,李慢侯是不是可以賣出三十萬貫?
所以在摸透了價格后,李慢侯將所有豪商集中起來,一起去看貨。
看著這些人一個個都志在必得卻又強裝漫不經心的模樣,明明很喜歡金珠的,偏偏很少去看金珠的樣子,李慢侯就很想笑。
他不會過多浪費時間,見看的差不多了,對眾人道:“列位掌柜。在下不貪,這些財貨總計三十萬貫。諸位自己商議,一個人買下也好,眾人共買也罷,在下先去沏茶,稍待聽諸位主意。”
說完李慢侯走出屋子,他知道這些人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這不是他比這些人更精明,主要是他手里奇貨可居,占據了優勢。交易中,總是更重視的一方多掏錢,比如買房的總是需要承擔更多的稅收,賣房的則總能輕易轉嫁。
小丫頭張妙常干活不行,沏茶倒是一把好手,要樣式有樣式,要姿態有姿態。
這邊清閑的沏茶,那邊卻激烈的爭吵。
一開始眾人不斷嚷嚷,都嚷著說三十萬太高,肯定要賠,但卻沒一個人肯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狐貍,誰也蒙不到誰。
接下來互相試探開始了。
甲對乙說,你看看這口銀瓶如何?兩人手塞進袖子里拉拉手,立刻交換了意見。其中一個更志在必得的道“這個價,應該拿得下!”另一個點點頭。
接著兩兩之間,互相出價,只一會兒,他們中就決出了那樣器物歸誰,誰看重那樣器物也都被別人知道了。價格互相攏到一塊,竟遠遠超出了三十萬貫。但他們是同行,不可能讓李慢侯賺了便宜,價格就按出價高的來,但超出的,則大家均分,算是給那些放棄的人一種補償。接著公推出兩個人去跟李慢侯談,由兩人出面買下所有物品后,回去再分。
至于喝茶?鬼有心思喝茶,誰知道李慢侯找了多少人來,萬一再來一撥人,價格又給抬高了,不管是李慢侯返回,重新開一個天價,還是其他人繼續抬價,讓他們已經出價壓倒其他同行的賣家繼續流血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公推出的兩個人急切的催著李慢侯定下契約,約定交割日期后就匆匆離開,三十萬貫,這筆錢可不好籌,得抓緊時間。
李慢侯就愜意多了,側臥在一張軟塌上,品著張妙常沏的茗茶。
來了興致,讓小丫頭唱幾句曲。
可惜這里的樂器都被人拿走了,連最簡單的二胡都找不出一柄。
張妙常只能清唱。
李慢侯還刻意點了昨夜船上歌女唱過的幾首詞,他本以為這些詞在張妙常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口中會有不一樣的味道,味道確實是不太一樣,可李慢侯依然聽出了一絲淡淡的憂愁。
難道真的是詞的原因?還是這女孩兒其實并不是表面看來的那樣天真,爛漫的外表下藏著一個更深沉的靈魂?
李慢侯更愿意相信是后者,他是古玩行的老手,從中悟到過無數故事。每當改朝換代,對應的古董往往藝術風格迥然。萬歷年間的瓷器跟崇禎時期的瓷器可以截然不同,一個是將亡未亡,一個是大廈將傾。同樣的,到了康乾時期,風格就又一次極具轉變,開始充滿勃勃生機。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卻隱藏著深刻的道理。幾個時期距離并不算遠,制作那些器物的工匠技藝不會有本質區別,甚至有些器物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制作,風格迥異的判若兩人。變得不是技巧,而是匠人的心情,經歷國破家亡前后的同一個人,心理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北宋還沒有滅亡,但已經經歷一次危機,開封被圍前后,是盛世畫卷的兩面,一副是清明上河圖,一副只是清明而已。
所以不是曲子有問題,不是歌詞有問題,是這些人有了問題。
昨夜那個歌女遭逢巨變,唱腔難免悲傷,這李慢侯能夠理解。沒想到張妙常一個去年才十一歲的小姑娘,竟然心里也藏著悲傷,平日里流露出來的天真浪漫,難道全是偽裝?
若真是這樣,這小丫頭不簡單吶!她的養母一定把她教的極好,卻也極壞!
心里揣度著,看著沏茶的小丫頭不由發起呆來。
突然金枝走了進來,見一個悠閑的躺在榻上,一個低頭專心的沏著茗茶,這畫面讓她突然身子一抖。
突然小聲傳話:“官人,有客到了!”
李慢侯收回心神:“有客?”
他回憶了一下,昨日邀請的富商今天都到了啊,難道是交引鋪的人?可是他并沒有請交引鋪的人來啊,而是告訴他們自己會再聯系他們的。印象中好像是留過姓名,報的還是張三名號,只是為了取信,讓他們不會覺得李慢侯是一個騙子,畢竟他們這騙子行里的人更煩騙子。
“請上來吧!”
李慢侯說道。
很快金枝帶著一個二十歲模樣的年輕公子哥進了客廳。
李慢侯一看此人眉宇,立刻就生出一種不安的感覺。按照任何時代的標準,此人都算是俊俏。膚色白皙,五官端正,唯有眼睛有些倒三角。不安是因為對方的眼神十分凌厲,這種眼神是沖勁,也是一種強勢,一種貪婪,一種吞噬人的野心。
來人躬身行禮:“在下不請自來,還望恕罪!”
李慢侯還禮:“有失遠迎,該我謝罪才是。”
來人大有一種反客為主的姿態:“哈哈,官人快人快語。就不虛套了,我們坐著說話?”
李慢侯做出手勢,來人大方坐下。
接著介紹道:“小可姓王。與小王都太尉同出一家,日前添列經紀行中,做些交引買賣。實在是愧對先人啊!”
小王都太尉可是名人,不止在水滸傳中有戲份,在宋徽宗時期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這個官位甚至已經專指真宗時期的駙馬王詵。此人出身名門,祖上是開國功臣,公侯之家。又才華出眾,跟蘇東坡、米芾、黃庭堅、秦觀等人都是好友。只是行為舉止荒誕不經,胡作非為,放在任何時期,這都是一個渣男,敗類,可在北宋,這卻是一等一的風雅,是極致的風流,為人傳頌。
李慢侯看了一眼來人,他身穿綾羅綢緞,一屆商人,沒有特殊背景,不敢這么張揚,尤其是在吃人脈的經紀行里,果然是個權貴,至少是權貴豪門的親戚。
李慢侯沒興趣打探他的家室,只道:“原來是王經紀,失禮失禮。不知王經紀登門,有何指教?”
王經紀道:“指教嘛,不敢當。倒有一宗大買賣,想跟兄臺合計。”
李慢侯道:“哪樣的大買賣?”
王經紀道:“聽聞兄臺手里有一批重寶?不要誤會,在下對此沒有興趣。只是聽聞兄臺在籌買一批交引,這個在下頗有興趣!”
李慢侯道:“莫非王經紀手里有引?”
王經紀搖頭道:“我手里倒是不多。但我知道誰有。若在下猜的不錯,兄臺是想換一批引文,去南方購貨。其實要賺錢,何須如此費力。轉手就有好處,豈不便宜?”
李慢侯裝作感興趣:“怎么個轉手法?”
王經紀道:“兄臺有所不知。我們行中有人手里壓了重貨。幾月前,金兵圍城,鹽引、茶引各路引文近乎一錢不值,此人大手筆,砸下重金,囤了一大筆引票。如今看來,確實老辣,合該他發財。”
李慢侯點點頭,他是真心贊嘆,他是預判到了金兵圍城,并且圍城時間不短,足以引起饑荒才囤積的糧食,可有人在沒有任何歷史資料的情況下,靠眼光囤積了大批證券興致的引票,真是大手筆。
李慢侯繼續問:“那又如何要發財?”
王經紀道:“莫非兄臺不曾耳聞?朝廷要發新的引鈔。傳言一起,引票連跌。某人此時還在壓貨,怕是攔不住的。”
這王經紀果然是朝里有人,河北捷報頻頻,軍餉也是花錢如水,但幾個月前才剛剛被金軍搜刮了一遍,朝廷根本沒錢,沒錢到將去年因為金兵圍城而陸續趕到開封的勤王軍全都遣散,將一批臨時招募的西軍打發回陜西的地步,軍餉從哪里搜刮?只能印錢了!
官府印錢,交子是不敢亂印的,其中必然還要大印引票。從蔡京改革開始,交引這種信用憑證就比較堅挺,畢竟背后有食鹽、茶葉等實物擔保,加上蔡京手段高明,因此積累了很強的信用。
各路交引巨頭,往往依靠手段,囤積抄賣交引,從中謀取巨利,這種手段,跟后世的跨國銀行沒有區別。只是單靠一兩個人壟斷交引,顯然困難很大。可能是那個趁亂囤積了大批交引的巨頭,吃相太難看,才引起了王經紀這種人的眼熱,來拉攏李慢侯想要做他一票。
只是如何操作,李慢侯也不太懂:“不知王經紀有何主意?”
王經紀道:“兄臺是痛快人。在下不妨直說。鈔價一個人是壓不住的。如今兄臺打算大量吃進,倒是幫了那人一個大忙。若是兄臺肯晚個幾日,兄臺所需交引在下全包了。鹽引兩貫一引,茶引折半,如何?”
李慢侯明白了,交引行的暗戰其實早就開始了,一方繼續壓貨維持價格,另一方在積極打壓價格,雙方爭斗的關鍵時刻,李慢侯突然跳了出來,所以王經紀才不得不登門拉攏。
李慢侯也沒有直接接受,也不拒絕:“容在下考慮三日,三日內絕不會買一張引票!”
王經紀笑著點點頭:“兄臺快人快語。就此說定了,三日后再來叨擾。”
王經紀一走,李慢侯饒有興致的問了一直在旁的張妙常一個問題。
“此人如何?”
張妙常眉頭一皺:“這是個騙子!”
小丫頭見解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