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付岳飛跟對付韓世忠的手段差不多,都是羅織罪名,讓部下告狀。
但在對付韓世忠的時候,他們很容易搜集出了一些鐵證,比如韓世忠貪墨巨額軍費。可在岳飛這里,他們發現賬目清晰,岳飛的私財和公財分的清清楚楚,非但沒有貪墨過軍費,反而大量往里貼錢。
韓世忠老婆無數,而且還喜歡獵奇,動輒調戲部下的妻妾,甚至為此和呼延通翻臉。但岳飛不好色,只有一個妻子,吳階送的川女還被他退回去了。最關鍵的是,岳飛軍中似乎有一種精神,秦檜在岳飛軍中找不到一個叛徒,連險些被岳飛斬首的王貴,都不肯出面冤枉岳飛謀反,張憲這種人更是打死都不說岳飛一個壞話。
岳飛軍也沒有像韓家軍那樣,韓世忠一不在,立刻就散漫下來,而是規矩森嚴,軍紀井然。
這一切讓秦檜和趙構感覺到的,不是因為國家有這樣的軍隊而欣慰,而是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危險。岳飛給岳家軍注入了一種精神,這可能是現代之前,最有民族精神的一支軍隊。可他讓皇帝和宰相這樣的茍且者感到不安。
“難道不殺岳飛他們就真的睡不著覺?當權者陰險到這種程度,還有必要效忠嗎?”
李慢侯反思道。
他不救岳飛,就沒人救岳飛。韓世忠自身難保,張俊已經投了秦檜。能為岳飛說話的,幾乎沒有人了。而岳飛也做不出韓世忠那種不顧一切的求生行為,不會跑去趙構面前哀求,更不會阿諛奉承秦檜。
在面對羅織他罪名的主和派文官集團時,他反而負氣辭職,去給他母親守孝去了。
有傳言說,趙構在殺不殺岳飛這件事上很猶豫,這有可能,因為殺一個不該殺的人,誰都會有心理準備。秦檜跟趙構說了一件事,說宋太祖趙匡和岳飛掌握軍權的時候,都是三十二歲。
這件事真假難辨,但擔心武將造反,肯定是趙構的心結。他是經歷過苗劉兵變的,從那時候開始,讓他對軍隊產生信任,基本不可能了。他對武將集團,只會比他的祖宗更加的不信任。
但一定要殺岳飛嗎?
這個問題李慢侯弄不明白,往后一千年的人都弄不明白,哪怕杯酒釋兵權呢,像對待韓世忠、張俊那樣,給岳飛一個富貴,難道不行嗎?
殺人僅僅是秦檜想立威,趙構想除患嗎?無法解釋!因為只要岳飛放下兵權,岳飛部能夠整編,這些都是可以實現的。而岳飛的整編,其實沒那么難。歷史上,二十年后女真人再次南下,當時趙構再次想逃跑,可是被楊沂中等人勸住了,派去抗敵的軍隊中,唯有岳飛部還保持了戰斗力和紀律性,其他軍隊無不腐化了。
殺了岳飛,岳飛部不會造反,這是秦檜和趙構確信的事情,也正是因為確信這一點,他們才敢殺岳飛,真像劉光世那樣,罷了劉光世的官,劉家軍馬上就嘩變,不管趙構敢不敢,秦檜是絕對不會冒這個政治風險的,他不是張浚,不會不顧一切。
“他們擔心的是岳家軍的精神!”
李慢侯只能這么想了,因為趙構和秦檜發現,無論他們怎么做,都無法清除岳飛留給部隊的精神,岳家軍的士兵,不管分成幾部,他們都崇拜岳飛,大多數將領都不愿意為了榮華富貴構陷岳飛,這讓他們太恐懼了。唯有殺了岳飛,才能讓這些部下忘記岳飛,否則岳飛一招手,這些部隊一定會再次匯聚在岳飛麾下。
看到岳飛下獄后,形勢越來越嚴峻,萬俟卨這樣的打手開始彈劾岳飛,而王貴也終于出面承認岳飛曾說過一些不敬的話,比如說他跟太祖皇帝一樣,都是年紀輕輕掌握兵權。
李慢侯確信皇帝和秦檜殺岳飛的心態后,他就不愿意坐等了。
晏孝廣父子被罷官后,李慢侯開始通過公主的私人渠道影響皇帝,希望皇帝看在岳飛的功勞上,能赦免岳飛,給個無權的高位養著。
公主回信說,皇帝答應了,可李慢侯的情報系統沒有反饋任何進展,岳飛依然在獄中,聽聞深受折磨。
李慢侯很擔心,岳飛會像歷史上一樣,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死后尸體都消失不見,后來才知道,是被一個同情他的獄卒偷偷背出監獄給埋了,岳飛冤案昭雪之后,才被人指出來,修建了墳塋。
岳飛的冤案,一直跟明朝崇禎殺袁崇煥并列,可袁崇煥死的時候,北京城的老百姓人人恨不能吃他一塊肉,高價購買劊子手一刀刀從袁崇煥身上片下來的肉。但岳飛死后,卻有獄卒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將他安葬。
因此袁崇煥之死爭議不斷,岳飛之死是冤案沒有爭議,爭議的只是秦檜是不是奸臣這一點。
在看不到朝廷有任何釋放岳飛的動向之后,李慢侯攤牌了,向朝廷直接上書,為岳飛鳴冤。他知道這樣做可能會讓朝廷對岳飛更加猜忌,但此時已經不是朝廷會不會繼續用岳飛,而是朝廷會不會殺岳飛的問題。
李慢侯所求的,無非是保住岳飛一條命。
所以他不但自己求,而且拉上了一些自己能影響到的勢力,這些年他沒求人辦過事,他撒下的人情現在需要別人還了,他決定將這些人情都用到救岳飛這件事上。
李慢侯上書后,江藩集團也上書了,吳階兄弟也上書了。
藩鎮統統上書,文臣中也有人開始動搖,張浚雖然跟岳飛不合,但依然直言上書,認為岳飛不該殺。
一時間大半個朝廷的文武勢力都在為岳飛求情,可朝堂上罕見的寂靜,根本不討論岳飛的問題,這些上書全都留中不發。甚至有一些布衣為岳飛說話,而被秦檜流放的。
李慢侯想過,他如此救了岳飛,其實也是害了岳飛。
人終有一死,以死換千年盛名,對岳飛而言,也許是他所追求的。如今這些全部是文官話語權下的對立面的藩鎮求情,哪怕岳飛被放了,也難免有文官說岳飛是靠著勾結藩鎮而脫罪的,假如還是這些儒家系統培育出來的文官執政,岳飛活了,卻要背負千年污名,坐實他不忠的名頭。
這世界病了。
病的不僅僅是身軀,還有精神!
杯酒釋兵權,推行文治,永不殺士,為宋朝培育出了無比燦爛的士大夫文化,這種文化也讓李慢侯沉醉,能從中感受到藝術的美好氣息。
可治國不能靠藝術,精神上永遠要帶刀前行。
被排擠到地方的主戰派文官,兵多將廣的藩鎮集團,這些勢力都被岳飛的冤獄牽動,就算不能讓朝廷放了岳飛,至少可以讓他們有所顧忌,知道岳飛不能殺。
李慢侯收到的消息,似乎也開始好轉,公主傳來消息表示說,皇帝有意為岳飛脫罪,同時還表示,岳飛的家人已經可以去探視岳飛,被沒收的家產也歸還了岳家,被流放的岳家子弟也都帶回臨安安置。
“皇帝肯定會放岳飛的,殺岳飛對他有什么好處?”
公主對李慢侯說道。
公主又來山東了。
“我也覺得皇帝殺岳飛沒好處,可偏偏他們就這么做了。”
“那你還要興兵!”
公主來是因為皇帝急了,因為誰也沒想到,李慢侯一邊聯結其他藩鎮上書,另一邊竟然冒險將部署在邊境地區的大軍往山東集結。
“你們以為我要造反嗎?為了岳飛一個人,置千千萬萬人的性命于不顧,讓江山破碎,讓女真人重新恢復元氣入侵嗎?”
李慢侯興兵,當然不是為了救岳飛,也不是用來威脅朝廷。
“那你調兵干什么?”
公主不解。趙構跟秦檜最怕的,就是李慢侯的精兵。是他那曾經殲滅過鐵浮屠的精兵,是他那曾經一戰殲滅十幾萬草原騎兵的精兵,哪怕裁撤了一半,趙構和秦檜還是怕。
“你以為我是一個只關心權勢、榮辱的人嗎。我發現這天下越來越本末倒置了,我一個藩鎮,本該只顧個人得失,卻偏偏要心懷天下。趙構享有天下,明明應該最關心天下,偏偏卻只想茍安。”
李慢侯嘆道。
公主馬上明白了:“你是要用兵他處?”
她是一個很精明的人,趙家人都精明,她是一個很膽小的人,趙家人都膽小,她也怕李慢侯興兵,然后天下大亂,讓她在臨安無法安享她的小幸福,那種偶爾在男權社會中刷一下存在感的幸福。
李慢侯點頭:“兀術和撻懶的決戰開始了。撻懶已經支持不住,我必須幫他一把。如果現在不插手,可能就晚了。我得幫撻懶度過這個難關,讓他繼續分裂女真人集團。否則,女真人重新凝聚在一個旗幟之下,他們依然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女真人盡管被趕出了邊墻,可李慢侯心里很清楚,他們的戰斗力損失并不大。真正在跟宋軍戰斗中戰死的人數,其實不足兩萬,李慢侯殺掉的女真人絕不超過一萬,其中還有大量無法分辨身份的奚人和渤海人,因此那些最為悍勇的生女真真正死了多少,還是個未知數。
女真人之所以退出邊墻,主要出在脆弱的政治和管理能力,他們無法很快平定地方,將河北變成他們的國土,否則靠著河北的生產力供應,女真大軍不至于經常處于缺糧狀態。而脆弱的政治傳統,讓他們太容易分裂了。如果不是撻懶突然叛逃,讓李慢侯抓住機會,燕云地區想要收復,沒有個十年之功,不犧牲幾十萬人是不可能的。他圍攻燕京就用了一年,這樣的仗即便經濟上打得起,時間上也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