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憲來到揚州,恭恭敬敬的以拜見藩王之禮,拜見了李慢侯,他的人生信條就是禮法,一個禮一個法,決不能違背。
李慢侯問他有沒有審案的辦法,綦憲回答,審案成例,不是他的辦法。東藩又問,皇帝怎么審。綦憲回答,皇帝是人,怎么審人,就怎么審皇帝。
這就是他一路上想到的對策,皇帝是能審的,他一直相信,可怎么審,沒審過,那就將皇帝當成一個人來審,任何人律法都能審,刑不上大夫那一套,他不支持。
見過李慢侯之后,綦憲南渡,趕赴臨安。跟他一起的,還有大量山東府學刑律科出身的學生、老師和官員,將配合他審案。
來到臨安之后,他借用了大理寺的公堂,接著派衙役查封各種卷宗,包括皇帝的詔書、宰相的公牒,收集各種證據,提審相關人員。
先是提審看守岳飛的獄卒,現在大家連岳飛的死因都弄不清楚,有的說是賜死,飲鴆而死。有的說是被勒死,獄卒讓岳飛沐浴的時候,勒斷了他的肋骨。可是岳飛的尸體卻不翼而飛,死不見尸。
經過各種調查,最終一個獄卒承認,他將岳飛的尸體偷走,埋在了西湖邊上。綦憲不顧岳家人的反對,將墳塋掘開,讓仵作驗尸,確定為毒殺。怎么死的很重要,因為背后可能隱藏著兇手的線索。
幾個當時的獄卒也承認,是他們毒殺了岳飛,但他們是奉命行事。奉誰的命?說是相爺的。
證據指向秦檜。可秦檜一個宰相,岳飛是樞密副使,他敢擅自殺岳飛?是不是皇帝指使的?
無論是相府的公文也好,皇宮卷宗也罷,都沒有明確的證據指向皇帝,要么是皇帝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他們有意銷毀了證據。
綦憲提審秦檜,秦檜上堂應訴。
“堂下何人?”
綦憲一拍驚堂木。
秦檜拱手:
“當朝宰相!”
綦憲道:“公堂之上,只有國法,無有宰相。嫌犯為何不跪!”
秦檜不悅,忍著怒氣,跪在地上。
“大宋宰相秦檜,叩拜東藩府憲司!”
綦憲又一拍驚堂木:“公堂之上,也無憲司,只有國法!”
秦檜冷哼一聲,他跪在這里,并不屈辱,只有憤憤,這是藩鎮在欺凌朝廷。他是替朝廷受屈,替皇帝受屈的。
綦憲問道:“嫌犯,你可知罪?”
秦檜反問:“本相何罪之有?”
綦憲道:“可是你擅殺岳飛,毒死牛皋、處死張憲、岳云?”
秦檜道:“殺飛者,獄卒耳,與本相何干。殺皋者,獄吏也,與本相何干?殺張憲、岳云者,國法也,與本相何干?”
綦憲道:“獄卒、獄吏供稱,奉命而行。命由相府所下,可有此事?”
區區幾個獄卒,敢殺朝廷重臣,邏輯上不通,但審案就是審案,綦憲死捏流程。
秦檜否認:“吾不知情!”
相關的證據,他都毀掉了,包括出示給獄吏的手書,派去傳話的心腹,都找不到了。
對方不承認,這難辦了,皇帝、宰相這樣的權貴,他們要毀滅證據,實在太容易了。
好在這是大宋。
“嫌犯狡辯。來啊,大刑伺候!”
秦檜大驚:“我是宰相,刑不上大夫,你敢給宰相動刑!”
綦憲道:“公堂之上,沒有宰相。左右,行刑!”
衙役按住秦檜就打,衙役里也不乏同情岳飛者,打的秦檜哭天喊地,最后昏死過去。
案件牽連的人越來越多,宰相府第一時間就封了,家丁、下人,包括公人,全都第一時間收監,以免他們串供。連皇宮都是這么做的,趙構身邊的宮女、太監,可能跟秘事有關的人等,全都收監,連草詔的官員都關了起來。就差皇帝本人了!
這些人都已經提審過,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證據。
最后提審的就是皇帝。
審皇帝,這讓朝廷都瘋了。文武百官硬闖大理寺,險些毆打了綦憲。幸好憲司有憲兵護衛,而且都是殺氣騰騰的老兵,震懾住了朝臣。趙構也夠理智,沒有反抗。
到了公堂之上,趙構站著筆直。
“嫌犯何人,為何不跪?”
綦憲又拿出審秦檜那一套,而且這次不一樣,不但有三法司官員在場,還有宗正寺的官員在,趙構是宗室,按道理是宗正寺審理的,但也可以由大理寺審,但宗正寺有權派員旁聽和會審。
“朕乃天子!”
趙構冷哼道。
他畏懼東藩的兵馬,可不會怕一個文官。
“公堂之上,只有國法,沒有天子!”
“你真敢讓朕跪你?”
趙構怒道,他聽了秦檜的慘劇,被打的不成人形。綦憲如果真敢打皇帝,他可不想挨揍。
“嫌犯,你跪的不是本憲,跪的是國法!”
“好好好!”
趙構穿著龍袍,當堂跪下,憤怒讓他忘記了恐懼。
綦憲道:“嫌犯。毒殺岳飛、牛皋,你可知情?可是你下令嫌犯秦檜所為?”
趙構險些就要承認,就想看看綦憲還敢殺他不成。可是話到嘴邊,他才想起來,江北可囤積著二十萬大軍呢。
趙構道:“朕不知情!”
綦憲道:“殺張憲、岳云,你可知情。”
趙構想了想,這二人是經過審理后殺的,他再說不知情,說不過去。
“朕知情。此二人乃三法司會審定刑,朕當然知情。”
趙構將責任推給刑部、大理寺和審刑院。
綦憲道:“嫌犯。岳飛下獄,你可知情。”
趙構道:“當然知情。秦相當堂奏報,文武百官皆知。”
綦憲道:“嫌犯秦檜,可與你秘議過?”
趙構道:“從無秘議。”
秘議不秘議,這誰能知道,他絕不承認。
綦憲道:“秦檜可曾力主殺飛?”
趙構道:“秦相卻有此意。但朕沒有同意!”
秦檜在朝堂上跟文臣們爭論過,爭吵不休,趙構就沒有表態,只是終止了朝議。
綦憲道:“嫌犯態度謙誠,無須用刑。退堂吧。”
公堂上,除了綦憲和皇帝的對話外,沒有任何人插話,因為誰都不敢說話。此時一聽退堂,如蒙大赦。呼啦啦就走了,留下綦憲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公堂上,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趙構魂不守舍的走出公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一個皇帝,被人提審了。走出門外,陽光之下,恍如隔世,但他依然魂不守舍,急匆匆的在太監的簇擁下,乘上皇輿趕往皇宮。
趙構甚至沒看見大理寺外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一個個如喪考妣,痛哭不已。他們不是哭給趙構看的,趙構走進公堂之后,他們就忍不住開始哭,哭的沒了力氣。
趙構眼里更沒有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回到皇宮,大白天的,他就讓人點亮所有燈盞,卻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寢宮中,不讓任何人靠近。
一連幾天,皇帝都沒有上朝,也沒有官員求見。朝臣們心思各異,許多人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靖康年,將他們目前的處境,比作當時被圍在開封的那些文官。靖康之變后,不管是之后的建炎皇帝,還是現在的趙構皇帝,都對當時那些朝臣做出了絕不饒恕的決定。當時的朝臣,把皇帝家的女人都抓了賣給女真人,這件事是任何后世皇帝所不能容忍的。現在的情況,何其相似。唯一的區別是,東藩沒有兵臨城下,但他隨時能兵臨城下。
現在東藩只是派來了一個獄吏,就羞辱了所有朝臣和皇帝,臨安城里想殺這個獄吏的,何止千萬,可萬一這獄吏被殺,東藩也就有了口實,領兵南下。
臨安府也在做著這樣的應對,已經集結了二十萬大軍,而且一眾宿將全都官復原職。張俊、韓世忠,甚至連劉光世這個佛爺,都請了出來,加上楊沂中,各掌兵五萬,加緊訓練。臨安府的公私工匠,都在日夜趕制各種武器。
這種情況下,文武表現出了一些迥異的性格,武將紛紛請戰,楊沂中、韓世忠多次要求帶兵北伐,將謀逆的東藩討平。一部分文官則悄悄收拾行囊,帶著愁苦的心情,悄悄離開臨安。他們自認為無力為君分憂,不想讓自己蒙羞,萬一被圍在臨安,到時候他們該怎么辦?是像開封府當時的官員一樣,配合城外的敵人搜刮百姓,還是像李綱一樣,對抗強敵?最后可能都沒什么好結果,只會給自身招禍。
他們信奉的孔子告訴過他們,危邦不入、亂國不居。此時他們可以正大光明的逃離臨安這座危墻。
不同的選擇,未必跟文武身份有關,只跟個人選擇有關。文臣中也不乏剛烈之人,在開封府治河的張浚已經起兵了,他將從各地,主要是四川征發來的十萬民夫強行武裝起來,大戰旗鼓的要來討伐不臣。結果民夫一哄而散,只收攏了不到一萬人,而且既沒有合格的軍官,也沒有可用的武器,拿著竹竿就敢討伐東藩。
被秦檜排擠到了兩廣的趙鼎也在上書,請求朝廷調他回朝,可惜沒有音訊。
皇帝則關緊了宮門,誰都不見,甚至市面上都謠傳皇帝上吊了。
反倒是市井十分正常,而且熱鬧非凡,南來北往的客商不斷,大量軍事訂單,大大刺激了生產,各種鐵料、布料都在往臨安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