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的這個六月,是廿廿一生中最為悲喜交集的一個月份。
她的長女七格格沒能等到六月二十六日的兩周歲生辰,因出喜花夭折;她則在六月二十二日,誕下了長子。
這個小阿哥,在十五阿哥的兒子里,序齒為小三阿哥。
在七格格夭折的那個早上,廿廿為了肚子里的兒子,沒哭;
六月二十二日早上,終于平安誕下男胎之時,所有人都來道喜,她卻也為了剛夭折的女兒,沒笑。
誕下男嬰,她只是在炕上躺了一天,就堅持下地,到小佛堂去行禮。
她知道,這個六月,她原本是該悲痛欲絕的,可是上天眷顧她,非但叫她終于誕下兒子,整個臨盆的過程更是順利到半點都沒有危險。
她便是為了七格格,想說一聲“上天不公”,卻也因為這緊接著來的補償,而說不出口。
上天……已經盡力補償了她。再說她心下明白,七格格的離去,也許不是上天的錯,她更不該怨懟上天。
“所以,額涅,媽媽,星桂……你們都聽好了,咱們要高興,要笑。”
她何嘗不明白,七七的離去,不是有人就想不讓七七健康長大,而是那人瞄準的是她肚子里的男胎……
可是上天有眼,她自己也是狠狠咬牙挺了過來,能平安誕下兒子,那她就要狠狠高興給那人看!
她就是要那人眼睜睜看著她笑,看著她半點沒有被悲傷擊倒;她就是要讓那人體嘗到,這一番算盤全都是白打了!
葉赫那拉氏和星桂、周氏對視一眼,也都明白廿廿的心情,這便都篤定點頭,“自然!七格格走了,咱們有多悲傷;這會子反倒要因為小三阿哥的降生,得加倍地高興去才行!”
廿廿輕輕握住周氏的手,“媽媽,你到后罩房去一趟,幫襯著王姐姐,將七七的衣裳和用品都收了吧。面兒上一件都別擺了。”
“一來,省得王姐姐還走不出那個陰影來;二來,咱們狠狠心,就是要讓人以為,咱們因為三哥兒的降生,已是將對七七全都給放下了。”
周氏終究忍不住一聲哽咽,卻還是毅然點頭,“我這邊自然能辦得妥帖,格格你不用擔心。倒是王格格那邊……雖說主子爺已是做主解了門禁,可是她到郁住了,這些日子來看著都是懨懨的。”
廿廿輕輕閉了閉眼,“我明白……七七雖說不是她的親生,可是她對七七的用心倒比我都深。我好歹接下來還有咱們三哥兒,可是她……這回同時失了五格格和咱們七七,她怕是真真兒地傷著了,以后都不愿再撫養孩子了。”
三哥兒順利降生的消息,三天后送到了熱河行宮去。十五阿哥自是歡喜得什么似的,趕去給乾隆爺報喜,乾隆爺也是含笑點頭。
“嗯,你額娘在天上看著呢……那小丫蛋兒雖說心里苦了些兒,可是老天沒閉上眼!”
乾隆爺幽幽抬眸,看向天際。
六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原本都是應該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可是就在那個在六月里本應月亮最圓的晚上,偏偏月食。
乾隆爺那晚心下便驚跳不止。
仿佛上天示警,隨后就傳來七格格夭折的消息。
他心下嘆息一聲,無聲向著天際道,“九兒……是不是你?可是你偏生還留著她,這便是還給她留著一線寬恕,是不是?”
乾隆爺搖了搖頭,睜開眼道,“老十五啊,朕就說那小丫蛋兒,是你命里的福報!你瞧瞧,她為你誕下兒子,偏生是在這乾隆六十年的六月。”
“你盼了多少年的兒子?朕也盼了多少年的皇孫,啊?從乾隆四十七年綿寧降生,到今年,咱們父子倆啊,生生盼了十三年啊!終于盼來了,終究還就是她給你生出來的!”
“再往前追,綿寧是乾隆四十七年落地兒的,而她也正是那一年入宮的。她前腳進宮,你后腳就得了個兒子……雖說綿寧的降生跟她沒關系,可是這也是個好口彩不是?”
“況且今年對于你來說,又是個什么年,啊?老十五啊,你這個兒子可金貴啊!”
乾隆爺話不說透,可是十五阿哥心下該明白的自然都明白。
還有半年他就要繼位了,如何敢想象一個皇帝只有一個兒子的?那不僅僅是子嗣單薄的事兒,還會有人引申到國祚上去。
民間講究個“多子多福”,皇家更需要子嗣繁盛,圖的就是一個“國祚綿長”的說法兒。
若是哪位皇帝子嗣單薄,那都會被看成是這個皇朝到了末世的征兆。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
十五阿哥盼了這么多年的兒子,偏偏就在他繼位之前幾個月誕生,破除了他多年的心結,也是乾隆爺、甚至整個大清的心結,這個兒子怎么可能不金貴啊!
十五阿哥自然是笑得合不攏嘴,“可不是。她身上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就是與兒子緣分極深。”
她與額娘的緣分,她誕下的七格格,如今又是這個孩子……一次又一次,證明了汗阿瑪所言,她就是他命里的福報啊。
況且……就算不是福報,單憑他對她的喜愛,就也都注定了他們這一生的相守。
喜歡一個人,就算她沒給他生兒子,他何嘗就會更改了心意去?
那些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那些福報,都只是命運指引他走向她的機緣罷了——而真正能夠決定他們這一生相守的,是心,是情啊。
十五阿哥索性直接趴地下就磕頭,“還請納瑪給這個孩子取個好名兒吧!”
乾隆爺笑著哼了一聲,“你倒心急!”
按著規矩,皇家誕下男丁來,通常都是由宮里先賜出小名兒來,大名暫且空著——這一來也是應和著民間的老講究,是擔心男孩兒不好養活,便先取個小名兒叫著。等過了周歲了,硬朗了,這再正式給取大名。
二來呢,宗室子弟取名可不是各家自己敢給取的,都是通過宗人府報進宮里,由宮里統一給賜出來的。
從康熙爺起,宗室子弟取名也有了按著中原的固定的講究,分字輩,論親疏;尤其是皇子皇孫和近支宗室子弟的名字,還由皇上給賜了固定的偏旁去。
譬如皇孫這一輩,是“綿”字輩;皇孫和近支宗室除了綿字輩之外,還有個御賜的、統一的偏旁部首——這一輩是“心”字。
綿德、綿恩、綿憶、綿恵、綿志、綿縂、綿懃、綿慶……再到綿寧,都是第二個字里有“心”字(綿寧的“寧”,當年是按著繁體的“寧”哈)
而宗室子弟眾多,這樣的字兒終究是有數兒的,難免取著取著就不夠用了,故此有些不要緊的宗室子弟,這大名就得暫時空著。
這些稍微遠一點兒的宗室子弟,取名更是晚到六歲上學,甚至還有到十五歲成年、乃至二十歲考封的時候兒才正式給取大名去。
故此十五阿哥在兒子剛降生沒兩天兒,就急著請乾隆爺給賜名兒,可不是心急了么?
十五阿哥便笑道,“納瑪說了,這孩子金貴。金貴的孩子,命格自是貴重,自然能鎮得住一個大名兒去。”
乾隆爺含笑點頭,“行,朕都叫你給堵得沒詞兒了。誰讓朕自己說了這話兒,誰讓朕就是喜歡你那側福晉,誰讓朕……就是高興你得了這個兒子呢?!拿筆來,朕給這個乖孫現在就賜名下去!”
十五阿哥趕忙兒爬起來,親自給乾隆爺磨墨,并將御筆雙手擎了遞到乾隆爺手邊。
乾隆爺提起筆來,仔細思量了一會子,隨即大笑,揮筆寫就,給十五阿哥看,“綿愷!你覺怎樣?”
皇孫名須以“心”字為偏旁,“愷”字“心”形“凱”聲。
十五阿哥凝眸細看,隨即便也笑了,“《說文》載:愷,樂也。《康熙字典》之《玉篇》說:凱,樂也,或作愷。”
“愷”為心之喜悅、和樂,正合十五阿哥得子之大喜、即將繼位之前得子嗣之雙喜。
“愷”為凱,又是軍隊得勝而歸所奏的樂曲,所謂“凱旋”、“凱歌”之意。正合乾隆爺所成“十全武功”,此時福康安與和琳剿匪奏凱之喜。
十五阿哥揚眸,滿眼的笑意,跪倒謝恩,“兒子替綿愷,謝汗阿瑪、汗瑪法賜名之恩!”
十五阿哥立即派人從熱河回京,將這個御賜的好名兒傳給廿廿去,好叫廿廿也高興。
三日后,消息送回京來,嫡福晉也自然是知道了,不由得坐著笑了許久。
“我的兒子叫綿寧,她的兒子叫綿愷——寧,為平安、安定;她的兒子卻是歡喜和勝利。”
她閉了閉眼,“你們說,人這一輩子,究竟是平安最重要,還是勝利和歡樂最重要啊?”
含月和望月對視一眼,自都不好說話。
這也是人生難選之題,有人可以壓抑隱忍,放棄所有的快樂,只圖一生平安;可是有人責更向往熾熱的歡喜,寧愿如飛蛾撲火、鳳凰涅槃一般,放棄所謂安穩,去追尋那烈焰灼身的快樂。
沒有誰對誰錯,端的只看各人的選擇不同罷了。
而這選擇的基礎,終究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子罷了。
嫡福晉抬眸望向窗外,西邊屋里已經張燈結彩好些天了,還跟她請了命,每天都請南府學生過來唱小戲……十五阿哥所兒里,這些年都沒這么熱鬧過。
阿哥爺的性子平和,不事張揚;而她管家管得嚴,家里人言行都謹慎慣了,哪兒會有人這么高調去?
偏就這位側福晉,可將這些年十五阿哥所兒里的規矩都給推翻了。西屋里這么的熱鬧,倒將這一個月間兩個格格夭折的愁云慘霧都給沖沒了。
甚至,那廂房里的熱鬧,都顯得她的正房里冷清、孤寂了。
那邊有時候鬧騰得過頭了,她忍不住皺眉頭,可是就連精奇嬤嬤薩克達氏都笑著說,“小福晉終究年輕,今年這還沒滿二十呢,難免愛熱鬧些兒。再者她是給主子爺誕下小阿哥來,高興也自是有的。”
薩克達氏這話還沒落地兒,熱河就傳回來皇上給欽賜的名兒——綿愷,就是要大張旗鼓地高興啊!
皇上都這么說了,她這個當嫡福晉的,還能怎么攔著去?
她輕輕地閉了閉眼,“罷了。關了窗戶、門,我不聽就是了。”
只是這是大七月里啊,正是最熱的時候兒,開著窗戶門兒還嫌憋悶呢;硬生生地關了,當真是如墜火爐,身心遍受火焚。
所謂“煎熬”二字,不過如此。
“格格,正房那邊兒將窗戶門兒全都關嚴了,她們也不嫌熱……”星楣望風兒回來,報與廿廿。
廿廿垂首淡淡而笑,抱過孩子來親了親,然后道,“星桂,給我更衣。我要去給嫡福晉請個安、謝個恩。”
雖說皇上賜名兒,這事兒跟嫡福晉半點關系都沒有。可是終究她是嫡福晉嘛,這個家里不管有什么事兒,都得去給嫡福晉謝個恩的。
聽廿廿這么一說,葉赫那拉氏夫人和周氏、星桂等人都有些忐忑。
廿廿卻笑,“她能關起門兒來,想兩耳不聞窗外事,那我就送上門去,穿破了那層窗戶門兒去,樂到她眼前去。”
她靜靜抬眸,“我是鈕祜祿氏,我是狼!沒人惹我則已,倘若人家已經張口先咬了我,就別指望我不咬回去!”
“我的疼,便要加倍奉還回去!”
正房屋檐下,含月攔在門口,歉然地道,“……嫡福晉主子剛睡著。側福晉主子看,窗戶門兒都關了,就是為了讓嫡福晉主子睡個安穩覺。”
廿廿含笑點點頭,“姑娘說的對,嫡福晉姐姐安歇自然是最要緊的。無妨,我就在這廊檐下等等就是。”
廿廿說等就等,含笑而立,半點都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含月看這么著不行,只得又轉身回去,悄悄報與嫡福晉。
嫡福晉聽著便也是忍不住的冷笑,“……她這是將我一軍!她剛誕下孩子,這還沒大滿月呢,她就這么在廊檐下站著,倘若受了風,有了半點閃失,回頭就連阿哥爺都得以為是我失德,故意難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