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已經是兩年前的話兒了,她們兩個孩子那會子又說起來,又是所為何來?”
廿廿敏銳,還是察覺了不對勁。
便是怨氣未散,也不至于兩年了,還將同樣的話翻過來、調過去的咀嚼去。
況且她當年就算是顧不上五格格了,可也親自選了王佳氏,將五格格交給王佳氏去。王佳氏的為人,她自是放心的,這兩年間王佳氏對五格格的態度,她也都看在眼里,別說沒有半點委屈,那王佳氏當真是視如己出一般全心全力。
按說,五格格那孩子出事之前都十歲了,理應懂事了才對。
卻怎地,反倒將兩年前那話給翻出來,重又嘀咕起來?
三格格蹙眉道,“我心下也是這樣說。我先時還以為是她們偶然說起來,可是后來幾次三番地聽見她們這么嘀咕……我心下便有些不妥當。”
廿廿心下也是猛然驚驚一跳,“怎不妥當,你說?”
三格格抬眸凝住廿廿,“小額娘你想啊,這次原本是五妹妹出了喜花,而七妹妹是染了五妹妹的病氣,才跟著一起病的!”
廿廿猛然一震,手便都顫抖了,“你是說……你該不會是說,是因為五妞那孩子心下對我存了恨,這便遷怒于七妞,故此當她發了病,尤其是發病初期一切還不明顯的時候兒,她就故意將病氣傳給了七妞去?”
三格格毅然點頭,“原本五妹妹因為當年的心結,一向不怎么愛主動接近七妹妹去。偏那些日子,她有事沒事就去找七妹妹玩兒,還時常將七妹妹抱在懷里……”
“也怪我當日沒多防備些兒,只以為五妹妹是長大了、指婚了,這便也明白事兒了,她是想要主動跟七妹妹好呢……哪成想,后來出了這樣的事。”
廿廿眼前忽然發黑,她伸手向后,扶住車廂板壁,方才撐住身子。
“……而那幾個月里,正是我懷著三哥兒,也兼顧不過來七妞的時候兒。我便也將七妞托付給了你王姨娘,倒叫七妞和五妞每日間都相處在一塊兒。”
那幾乎是相當于她自己親手將七七給送到了五格格身邊兒,送到了危險旁邊啊!
三格格也是難過得不得了,“那會子我剛好指婚,后來又是我額涅得了賜封,這便也分神了去,沒能牢牢盯著五妹妹和七妹妹去……”
廿廿閉上眼,“三格格,你說,五妞心下對我和七妞的恨,會不會跟四格格有干系,是四格格攛掇出來的?”
三格格嘆息一聲,“我擔心的,可不正是這個!要不然好模樣兒的,四妹妹跟五妹妹悄悄兒地又說起當年那些話來,又是為何?”
廿廿笑了,控制不住地笑。
“我明白了……五妞對我有怨氣,她們自然都清楚。那孩子因失去了親娘,性子便沉郁,怨氣輕易散不盡,只消加以引導,那怨便非但不散,反倒可能沉淀成憤恨去。”
“而五妞一個孩子,她恨我又能怎么樣呢?她若想報復,也沒能力報復在我身上,這便報復在七妞的身上罷了!”
“七妞又小,又還沒學會防備人;況且她們知道,只要七妞出事,便是要了我的半條命去……這便是用最小的代價,能達到最大的報復效果,她們自何樂而不為呢?”
況且那會子家里事兒多,三格格指婚、劉佳氏賜封,劉佳氏和三格格母女終究暫且分不開手腳去,只叫王佳氏一個人照看著兩個孩子去,自然難免會有所輕重。
終究五格格都十歲了,七格格才兩歲,王佳氏難免偶有偏向七格格點兒去的時候,這便只會更勾起五格格心下的不滿來……如此疊加,終究經由一場喜花兒而全都暴發了出來!
三格格捉住廿廿的手,“此事我是從旁瞧著,可是四妹妹和五妹妹兩個也都十歲多了,也都知道防備人去,所以我倒沒抓住什么證據,只有我一雙耳朵罷了。”
“小額娘,此事不容易查證,況且牽扯到大娘出的四妹妹;而五妹妹又已經不在了,倒成了死無對證去……故此,你先別急,總歸要從長計議,慢慢兒再去發現蛛絲馬跡才好。”
廿廿笑了,輕輕搖頭,“不必查問,我心下也是明白的,必定就是這回事!”
后頭的一半路途,廿廿都說不出話來。
也不流淚,只是定定地望著虛空里。
她腦海中自是轉過無數個念頭,倘若想對付四格格,她腦子里自然有無數個想法去。
那四格格便是已經十二歲了,是個少女了,可終究還是個孩子。廿廿想要算計一個孩子,終究易如反掌。
可是……她卻還是想到了阿哥爺去。
一個月前后,家里連著失去了兩個格格,三格格又已經指婚,在家里留不了兩年了。等三格格一朝出嫁,家里便只剩下了四格格一個女兒去……
阿哥爺的孩子本來就不多,四格格更是目下唯一的嫡女,身份自不待言。
車駕到達圓明園,車子停下的那一刻,廿廿還是知道,她終究下不了手。
十五阿哥親自迎出來,含笑向她走過來。
她想沖著阿哥爺笑,可是因心下墜著這個沉重的疙瘩,她使勁咧了咧嘴,卻終究是笑不出來。
十五阿哥已經走到眼前,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去,“這是怎了,臉色這么不好?可是這一路上顛簸著了?”
廿廿終究才生下綿愷兩個月去,縱然年輕,恢復得快,卻也可能不耐受這車馬的勞頓去。
廿廿搖頭,“……不是。”
廿廿這樣的神色少見,十五阿哥便明白她心下有事,這便先派人安頓三格格以及帶來的人去,他自捉著廿廿的手,帶她回福園門內西北所。
進內先歇了一會子,喝了茶,用了餑餑,廿廿的心神穩當下來些兒。
十五阿哥這才將方才的話題重新提起,哄著廿廿將心里的話給說出來。
“這幾個月,爺不在京里,爺知道你經歷了這些,心下必定難受。如今爺回來了,你正該將滿肚子的話兒都倒給爺來,罰爺給你擔著,你只管卸下擔子來。”
廿廿吸了吸鼻子,卻是搖頭,“我當然是想叫爺幫我扛著,可是有些話兒卻未必是爺愛聽的。我若說了,反倒是給爺添不痛快去。還不如我自己一個人扛著罷了,也省得爺原本肩上擔子已經是夠沉了,反倒還要再多加一重去。”
廿廿雖不肯說,十五阿哥卻也是聽出滋味兒來。
“……你的性子,爺何嘗不明白?不管什么事兒,只要不是關乎咱們自己家里的,你都是愿意跟爺分享的;只有是牽扯到咱們自己家里的人,你才會不愿意說。”
“爺明白,你是擔心爺終究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便要夾在當間兒為難。”
不管怎么著,有阿哥爺這么一句話,廿廿心下也是欣慰的,她便終于撲哧兒一聲笑出來。
十五阿哥見她笑了,這才松一口氣,兜頭摟過她來,在她嘴兒上啄了一下子,“說吧。爺是漢子,漢子生來就是要扛著責任的,不拘什么,爺都扛得住。”
廿廿這才避重就輕地,將四格格和五格格的那檔子事兒說了。
——她不能出手去算計四格格那個孩子,因為那孩子是阿哥爺的骨血。
那她索性還是將這事兒托付給阿哥爺去。終究該如何處置,就看阿哥爺了。
可是說實話,廿廿將這話說與阿哥爺的時候兒,她自己心下也是忐忑的。
終究,那也都是阿哥爺的孩子,四格格更是嫡福晉所出。
她便一邊兒說,一邊兒小心打量著阿哥爺的神色。倘若阿哥爺露出為難,又或者是不豫之色來,那她就也停住,暫且不說了就是。
可是倒有些出乎廿廿的意料,在她整個講述的過程里,十五阿哥的面上始終平靜如水。
雖說,他眼中有些黯然之色,可是卻并未露出為難、不豫之色,甚至,都并無驚愕去。
這便叫廿廿中間兒沒機會停頓,一口氣說完了去。
廿廿將心里的擔子一口氣都給傾吐出來,她心下倒有些兒空虛了,不由得伸手輕撫十五阿哥的手臂,“爺……這一席話,爺是不是后悔叫我說了?”
十五阿哥抬眸,定定凝視廿廿,“傻丫頭……你受苦了。”
“嗄?”廿廿猴頭一哽,好容易遮掩住的悲傷,叫阿哥爺這一句話就給催了出來。
她本以為,父女天性大于夫妻情分,終究父女之間是血脈相連;故此她以為阿哥爺開口說的都該是他對女兒們的話……
廿廿使勁搖頭,“我早知道這是宮里,我也早知道宮里會發生什么事。我既然向好了留下來,我就沒什么抱怨的……我只是,總歸想給咱們七七討一個公道,叫她在天上,也能安心些。”
十五阿哥點頭,拍拍廿廿的手,“你放心,我心里有數。”
傍晚用晚晌的時候兒,十五阿哥陪著廿廿,抱著綿愷去給乾隆爺請安。
乾隆爺高興,不顧八十五歲的高齡,還親自抱著綿愷玩兒了一會子。
兩個月的小嬰孩兒,眼睛還不好使呢。玩兒了一會子就肚餓哭了。
廿廿只得抱著綿愷先告退,回了福園門內西北所去。
乾隆爺的寢宮里,乾隆爺和十五阿哥父子兩個靜靜相對。
乾隆爺老態龍鐘地哼了一聲兒,“抱著皇孫來見我,這本該是你們小兩口的大喜。可是我這眼見兒著你們小兩口都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嗯?”
皇父已然是八十五歲高齡,十五阿哥如何舍得讓老父為他自家里的事操心去?他便極力地笑笑道,“……終究才失了七妞。都是在六月里,就跟綿愷的降生是前后腳。她小小年紀,便在幾天之間就一塊兒經歷了失女之痛、生子之喜,她這心下自是還沒顛倒過來呢。”
乾隆爺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嗯,是不容易。老十五啊,你得好好兒待她。”
十五阿哥靜靜垂眸,“六月里在熱河,因五妞出事,禮部和理藩院都上奏,提為五妞選定的額駙之事……彼時土默特也入覲,神色之間自是十分關注失婚之事……”
皇家歷來給女孩兒家指婚的年歲就早,公主和皇孫女許多不到十歲已經選定了額駙。五格格夭折之時已然十歲了,早二年已然選好了額駙,乃是蒙古土默特右旗的固山貝子朋素克琳沁的第四子。
只待二人再長幾歲即可完婚,卻沒想到五格格這便夭折了。
按著大清的規矩,即便是公主、格格薨逝了,可是選定的額駙是不會改變身份的,需再以其他公主、格格續指。
當年五阿哥永琪的長女薨逝之后,乾隆爺便又將四阿哥永珹的第二女續指給額駙旺沁班巴爾,叫這位額駙的妻子依舊是皇孫女。
五格格夭折之后,再為五格格選定額駙指給一位格格,便成了禮部和理藩院要趕緊處理的一件大事——畢竟五格格的年歲不小了,原本再過二三年就將出嫁完婚的。
乾隆爺得了禮部和理藩院的奏疏,暫時撂下,說回京再議。
乾隆爺瞇眼瞧著十五阿哥,“怎么,難不成你心下有合適的人選了?”
十五阿哥無聲地嘆息,毅然點頭道,“兒子的意思是,兒子家里還有四妞,年歲合適,可以指配給土默特部的那個孩子。”
“哦?”乾隆爺倏然睜開了眼,深深凝視一眼兒子,“你……果有此意?”
十五阿哥篤定點頭,“兒子在納瑪跟前,哪里敢有半點虛言?”
乾隆爺笑了聲,“可是那個孩子不過是老四,現在只是個臺吉,將來輪不輪著他承繼他父的扎薩克爵位,還未可知。”
“況且將來就算他能襲爵,他們家的爵位也不過只是個小小的固山貝子……你家的三妞選定的額駙都是郡王,你好端端的元配所出的嫡女,卻只配給個固山貝子家么?”
十五阿哥靜靜抬眸,“回納瑪,兒子覺著我列祖列宗歷代送公主、格格與蒙古各部王公結親,乃為代代親和之意。兒子的女兒,既然許配給了人家,既然一個已經夭折了,便該送另外一個去。也省得叫人家白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