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廿廿沒法兒睡得安穩。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經睡著過,過去與現在,幻夢與真實,不斷在她眼前和腦海里交織翻涌,難分彼此。
本.能的念頭,是立時將這些話都說與太子爺去,在太子爺眼前戳穿了太子妃那層畫皮去。
只是,既然幾番輾轉,便也是心下知道此時應當分清輕重。
——太子爺登基的大事在前,倘若他的正宮皇后曝出這些事來,前朝后宮的攻訐便又會無法平息。
天亮起身,廿廿坐在鏡子前看自己的眼睛。
眼睛中是烏黑的,帶著昨晚的黑暗的記憶;可是她耳邊卻也回蕩著皇上老爺子和太子爺的那些聲音。
太子爺百忙之中,也要親自去盯著她的冊寶;太子爺說,叫她坐穩當了,終究有一天,整個大清都要匍匐在她腳下。
還有皇上老爺子……這幾天連下的幾道諭旨,已經叫她便是有氣,都已經發不出來了。
她深深吸口氣,吩咐星桂和星楣,“從今日起,咱們房里所有人,都要記著,咱們是大清天子的貴妃房里人,言行都不能再同以往。”
星桂和星楣都趕緊放下手中活計,鄭重行禮,“奴才們銘記于心。”
皇后可以沒有個皇后的樣子,可是她這個貴妃,卻要對得起這個尊貴的身份去!
隨著傳位大典越發臨近,廿廿和劉佳氏、侯佳氏的冠服也都陸續送到。
可是這冠服卻并非人人都得了,還缺幾個人的。
頭一個自是那榮姐兒。雖說已經將名兒報宗人府去了,可是終究還未有任何名分,這便自然是沒有冊封的。
第二個,便是王佳氏。
這便也是預示著,王佳氏沒有冊封禮。嬪位及以上皆有冊封禮,朝廷賜冠服,既然沒有冠服的,王佳氏便也是知道自己初封的位分必定是嬪位以下了。
廿廿和劉佳氏心下都有些兒不得勁兒,難得王佳氏自己心下倒是極為明白,“我本是家下女子,又從未生育過,位分上自然沒什么指望。”
她唇角輕挑,“我連太子爺的寵幸都不當回事,我難道會將這虛名當回事么?”
廿廿輕握王佳氏的手,“內廷里的婉妃娘娘,我曾有幸面見過幾回。婉妃娘娘是皇上潛邸老人兒,按說皇上對潛邸老人兒都極為重視,故此多少老人兒早就得了高位去。只剩下婉妃娘娘,身在嬪位,竟然長長的四十年。”
“當年我也以為是婉妃娘娘是不得寵,故此在未見婉妃娘娘之前,我也曾以為我將看到的是一位郁卒的老人家……可是當我走到當年還是嬪位的婉妃娘娘面前,我以為我走錯了地方,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位恬然自得、比她真實年紀看著年輕許多的娘娘。”
“便是有了年紀,我也能看到她的清秀美麗,看到她身上所擁有的來自江南世家的雍容大度……她的相貌、氣度,遠在許多得寵的娘娘之上數倍。我想那樣的女子,倘若想要得寵,在過去那長長的六十多年的時光里,必定不難;而她之所以不得寵,之所以可以數十年只在嬪位,或許這才是她自己想要的。”
“我當時雖說年紀還小,可是我那一刻卻忽然就明白過來,知道婉妃娘娘是活得最通透、最有福氣的一個。雖說無寵無子,可是在這后宮里她卻擁有她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今,皇上的后宮里,所有曾經看似得寵的潛邸老人兒都已經駕鶴西去,唯有這位婉妃老人家,依舊怡然自得。天也假年,叫老人家穩穩當當地沒病沒災,真是叫人好生歆羨。”
廿廿含笑抬眸,凝注王佳氏,“我曾經以為,婉妃娘娘那樣的人,在這后宮里乃是千年難遇;在我大清后宮里,也是絕無僅有。可怎知,不過數年之隔,我就在咱們擷芳殿里,遇見了姐姐你。”
雖說王佳氏的性子早年看著有些清冷,甚至有些拒人千里之外,可是這些年過來,越是相處,越叫人覺得,她與婉妃娘娘頗有些相似。
而且隨著年歲的漸長,王佳氏自己也漸漸將那股子清傲,一點點地變成了隨和,這便又與婉妃娘娘更近了去。
王佳氏聽得紅了臉,“……我,我哪兒敢跟婉妃娘娘相比?”
“姐姐還說沒有?”廿廿含笑握住王佳氏的手,“便如這后宮肇封在即,能如姐姐這般半點都不著急的,除了姐姐之外,還能有誰去?”
廿廿含笑按住自己心口,“就連我自己都做不到心靜如水,在姐姐面前,我都唯有自愧不如的。”
劉佳氏也笑道,“何嘗不是?我當年也曾爭過,多虧了側福晉,要不然我這側福晉的名號又是哪兒來的呢?”
冠服已經送來,即便是還沒正式下旨,可是從冠服的品級,劉佳氏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位分。她心下也自是恬然平靜的了。
因身份所限,王佳氏和榮姐兒都沒得冠服,這倒罷了。可是叫毓慶宮上下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的是,即將正位中宮的太子妃娘娘的皇后冠服,竟然也沒送到!
原本乾隆爺的后宮里,已經三十年沒有皇后了,故此整個毓慶宮上下,包括太子妃自己在內,都沒見過“活的”皇后,大家對至尊至貴的皇后冠服都是好奇著呢,本想也能趁此機會飽飽眼福。
可惜,竟落空了。
在乾隆爺那一連串打壓的諭旨之后,冠服又沒送來,太子妃的心下便有些慌亂。
完全不知道,皇上那老爺子他又想干什么!
總歸不會,在削減了她冊立為皇后的種種待遇之后,就連冠服都不給她了,難道要她穿著皇子嫡福晉的冠服,走上大清皇后的鳳座不成?
含月和望月等人心下也自都沒底,可是還是得勸慰主子,都說是皇后的冠服至尊至貴,制作起來便也自然最費時日,故此貴妃、妃嬪的能先完工,皇后的自然要最晚完工,而且完工之后難免還要再精益求精、精雕細琢一番。
太子妃也只能點頭應了,這樣的話至少好聽。
可是就算再好聽的話,終究也不能平復她心底的慌亂去。
她終究不知道,在皇上老爺子那一雙殺伐決斷的手掌之下,等待她的,還將是什么。
好在乾隆爺老人家也沒讓太子妃久等,僅隔一日,圣旨便又到了。
依舊是笑瞇瞇的吉祥,依舊是叫人見了就應該想到“吉祥話兒”去,況且是這樣的大年根兒底下了。
可惜,笑瞇瞇的吉祥帶來的,永遠都不是給太子妃的吉祥話兒。
吉祥傳旨道:“諭:長春宮向有孝賢皇后東珠頂冠、東珠朝珠等件,在彼陳設……自當為世代皇后之用,又何必虛為供奉,致占宮闈之地?”
“所有長春宮供奉孝賢皇后東珠頂冠、東珠朝珠等物,嗣皇帝即位后,皇后即可服用。此旨著交內閣、尚書房、內務府、敬事房,各存貯一分,以垂法守。”
太子妃怎么都想不到,她遲遲沒能拿到的皇后冠服,竟原來是皇上他老人家在這兒等著她呢!
好容易正位中宮,不頒恩詔,不準大臣恭賀,倒也罷了;難道連標志著皇后身份的這些衣冠之物,竟然也要用孝賢皇后的舊物?!
吉祥作為傳旨太監,這幾次三番地看見未來的正宮主子娘娘要在他眼前暈倒,他心下也挺不得勁兒的,便趕緊道,“太子妃娘娘,老奴倒有兩句話說——孝賢皇后乃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您也正是太子爺的嫡妃,半月之后自然也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身份自是相當。”
“況且這皇后衣冠,也是皇上紀念孝賢皇后之物,可謂情深意長。”
太子妃笑了起來,只是當著吉祥的面兒也不好說什么,只得打賞了吉祥去,待得回到自己的東圍房,已是笑得跌倒在坐炕上。
“情深意長?哈哈……情深意長,會叫孝賢皇后不明不白地大半夜死在船上?不過是一場偶然風寒,何至于幾天之間就崩逝了,而且還偏是大半夜的?”
“情深意長……若真的是情深意長,這些衣冠就應該繼續當念想啊,怎么可能就這么給我穿用了?我若給磨損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還有什么情深意長?”
太子妃凝著鏡子,“若這些衣冠當真是存著的念想,可是從不再存放了,賜給人去穿的一刻開始,就也意味著——恩斷情絕吧?再也沒有了念想,再也不必裝樣子懷念……是因為又有了新的皇后,而新皇后的兒子才是他將江山托付的繼承人啊。”
“那做出樣子給世人看的懷念,終于在新皇后正位、新皇后的兒子即將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變得再也沒有了利用的價值……所以終于在這一刻,要將對元妻嫡后的念想,斷得干干凈凈,一絲一線都不留著了。”
“哈……”她又笑起來,“這就是天子之情么?原來對元妻嫡后的感情,都只是天家的面子,原來是跟那個男人自己的心,并無關聯么?在需要你的時候,說難忘,說情長;可是等真正心愛的人正位中宮了之后,就盡可以將前頭那些念想全都斷了,都斷了。”
她是孝儀皇后的兒媳婦,她知道她的心應該跟孝儀皇后在一起;可是她自己偏偏也是太子爺的元妻嫡后,身份上又跟孝賢皇后相同。
在這樣的一刻,她都不知道,她自己的心下應該是更傾向哪一位才是。
不過她卻是清楚地知道,她被賞賜服用孝賢皇后留下的舊日衣冠,她根本就不快樂!
——倘若皇上對孝賢皇后還有半點念想,皇上他怎么舍得叫服用孝賢皇后舊日衣冠的兒媳婦,在冊封皇后的大典上,受到如此的打壓啊!
便是看在那舊日衣冠的情分上,皇上他也該心軟啊,皇上他也該讓她穿著那衣冠,重新演繹一回當年孝賢皇后封后的情形才是啊!
可是當真回想乾隆二年的封后大典,她的心卻又頹了。
算了,算了……當年乾隆二年的冊后大典,皇上他老人家是讓貴妃跟皇后同樣穿明黃的啊……那樣的大典,她也不想要了!
吉祥這次來傳旨,除了正式傳旨,是關于太子妃服用孝賢皇后舊日衣冠之外,還有乾隆爺的口諭,事關新帝后宮在明年新正之后所居寢宮的。
此事原也不難料想,廿廿心里已然隱約有數——因歷代新帝登基之時,因先帝的后宮還在后宮里居住,新帝的后宮再加進來,這中間兒有個過渡期。
在這個過渡期里,一般是先帝的后宮先住西六宮,新帝的后宮則統一都暫住在東六宮里。
而皇太子所居的毓慶宮,從方位來說,也正好相當于東六宮的養心殿。
這個過渡期,需要等先帝的皇后,也就是皇太后為先帝辦完了喪儀,正式釋服,搬到慈寧宮、壽康宮等專為先帝后宮預備的宮區去之后,將西六宮騰出來,新帝的后宮才會正式在東西十二宮之間重新再做分配。
而東六宮,與西六宮一樣,雖然沒有明確的地位區分,但是會因為曾經居住的舊主位分,而有約定俗成的高低不同。
廿廿自己位分會是僅次于皇后,故此她自己能住在哪一宮里,左右不過兩個選擇,故此她自己心下早已有譜兒。
劉佳氏自己倒是淡然,只說分哪一宮都好。
王佳氏就更淡。她自己反正沒有資格獨居一宮,只能隨高位同住,她便只希望能與廿廿,或者劉佳氏同住就好了。
“我倒是沒想到,皇上他老人家竟然讓咱們太子妃娘娘穿孝賢皇后的舊衣。”劉佳氏忍不住道,“雖說新皇登基,可是皇上老爺子身為太上皇帝,仍有訓政之責,照舊居住養心殿。那皇上老人家的后宮嬪妃,自然要隨著居住在西六宮里。”
“長春宮在西六宮,咱們又不搬過去住,倘若老爺子想繼續留著念想,那便繼續留著就是了,何必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先急著都給撤了去?”
廿廿便笑,“那是姐姐有所不知,皇上老爺子早就沒想留著長春宮的舊物。早在乾隆四十二年,皇太后崩逝之后,皇上已經下旨將長春宮中孝賢皇后與前面幾位皇貴妃的畫像都給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