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日,因冊立皇后,皇帝奉太上皇帝敕命,賞給皇后長兄盛住一等承恩侯。
盛住從前的種種,并未影響他獲得承恩侯的爵位,這一路走著來,也算有驚無險。
至此,皇后母家丹闡榮耀已定,皇后終于能放下心來。
因皇家慣例,在宮里過完了元旦,元宵必定是要挪到圓明園去的,接下來的日子里,皇帝陪著太上皇帝挪去圓明園,有事再回宮來,如此兩處奔波著。
一眾內廷主位在未得旨意之前,不便也跟著這么折騰,皇后便做主,叫榮常在跟在皇帝身邊兒,也方便伺候。
“……咱們啊,這胳膊腿兒都折騰不動了;貴妃雖說還年輕,可是終究身邊還有三阿哥要照顧著。還是榮常在年輕,怎么折騰都不見疲憊,就由著她跟著皇上去鞍前馬后的伺候吧。”
皇后既如此說,眾人自都齊聲稱“是”。回座之時,廿廿終究還是瞧見瑩嬪一臉的不歡喜。
廿廿便含笑道,“如今宮里人還少,依舊還是咱們幾個,免不得主子娘娘總有人手分派不過來的時候兒。不過主子娘娘別急,按著慣例,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二年,便該挑選女子了;那明年,主子娘娘也必定要協助皇上,再給咱們后宮挑幾個好的姐妹……到時候兒,主子娘娘自有充足的人手可用了。”
皇后凝視著廿廿,含笑道,“貴妃就是貴妃,見識就是跟旁人不一樣。本宮不用猜想,也知道在座的自有不少擔心這事兒呢,可是貴妃非但不擔心,反倒還是盼望著,當真是賢惠。”
廿廿避過鋒芒,半垂首,含笑道,“便如皇上在前朝,總需左膀右臂、股肱大臣,方能治理好大清江山一樣;后宮里,也唯有位分齊全了,才方便主子娘娘統率六宮,為天下婦德以表率。”
“不僅皇上需要人,主子娘娘也同樣需要人,不是么?”
皇后淡淡笑笑,“這后宮里,是需要人。可后宮里的新人,倒不是本宮需要的,而是皇上需要的——皇上初登大寶,自該更加開枝散葉,才彰顯我大清國祚綿長、子孫萬代。”
“如今后宮里,只有我的綿寧,還有貴妃你的綿愷,終究太單薄了,不是么?”
皇后說著抬眸望向侯佳氏、王佳氏,“瑩嬪、春常在,榮常在,誰不想也有自己的孩子?皇上更何嘗不想廣有子嗣,天倫膝下去?”
“故此,貴妃說對了,本宮是需要人,是為皇上、為我大清江山而需要人!”
聽皇后如此慷慨激昂,廿廿一笑岔開話茬兒去,“此次皇上冊封后宮,主子娘娘和我沒有封號,我便好奇幾位諴妃姐姐、瑩嬪姐姐和春常在姐姐幾位的封號,這會子看見幾位,心下還在琢磨著呢。”
諴妃含笑道,“主子娘娘與貴妃娘娘沒有封號,那是因為二位至尊至貴;我等,無論是妃位、嬪位,還是常在等,都是多人共處,故此需要封號和稱號來加以區別。”
稱呼前有字的,有的是封號,如諴妃、瑩嬪等;有的卻不是封號,只是稱呼——譬如榮常在,這個“榮”字就不是封號,只是她原來名兒里帶著的字兒,用以稱呼,以示區分罷了。
廿廿含笑點頭,“諴妃姐姐的‘諴’字,‘諴者,和也,至誠之意’,最是諴妃姐姐性子的寫照。”
諴妃面上也是微微一紅,“妾身要謝主隆恩了。”
廿廿含笑望向瑩嬪,“瑩嬪姐姐的‘瑩’字,以漢字來說,乃是彩光流轉之玉,所謂‘晶瑩剔透’;而以滿字來說,又是‘活潑俏麗’……真真兒是活脫脫地形容出了瑩嬪姐姐的美貌。”
瑩嬪自一向以自己的相貌而自傲,這么一聽,自是高高昂首,十分自豪。
廿廿含笑道,“想來皇上為瑩嬪姐姐定了這個字,心下也必定是對姐姐的美貌,心嘉許之。這美貌,想來便是明年就要挑選女子,卻也是不管哪個新人,都比不上的吧?“
瑩嬪高高挑眉,“多謝貴妃娘娘吉言,明年嬪妾拭目以待罷了。”
諴妃也笑著接道,“還是‘春常在’三字最為暖心。暫且不單說‘春’字,便是三個字連讀,這意象也是叫人心下別提有多舒坦了呢。”
廿廿笑著點頭,“可不是么。這正月里,還頗有些寒意料峭,可是一看見春常在姐姐,我就不覺著冷了。”
幾個人說得熱鬧,自是那只有稱呼,沒有封號的榮常在臉上十分的不好看。
廿廿與諴妃、瑩嬪說笑罷,才緩緩收起笑來,瞥過一眼去,淡淡道,“榮字雖不是封號,可也是好字,飛上枝頭的鳳凰,意頭極好。想來皇上叫榮常在留著這個字,也便是這個用意吧?”
“再說榮常在命也好,當初毓慶宮里那么多官女子,唯有榮常在獨獨進了主子娘娘的眼,得了主子娘娘獨一份兒的抬舉,榮常在的好運道啊,還在后頭呢。別說一個封號,來日榮常在什么得不著呢?今兒聽我們幾個論說這個,榮常在千萬別急。”
眾人散了,各自回宮,諴妃陪著廿廿一起出來,按了按廿廿的手。
“我瞧出你今兒有些急了。”
廿廿輕輕閉了閉眼,“正位中宮,丹闡受封,咱們這位主子娘娘正自榮耀……可是我一想起她這些年對我做的那些事,看見她還高高在上坐著,我心下便不得勁兒。”
諴妃點頭,“可是,這會子總得忍耐些兒。我這么多年啊,不是都硬生生地忍過來了?”
廿廿輕輕閉上眼,“姐姐說得對。如今是皇上剛剛繼位,前朝后宮還都需要平穩的時候兒……多虧有姐姐在旁提醒著我。”
諴妃含笑點頭,“今年必定是她和她母家烈火烹油的年頭,你好歹忍過這一年去,待得明年,咱們再慢慢兒計算就是。”
鐘粹宮里,宮殿監請旨之后,正式的任命也下來了。
除了鐘粹宮原本跟宮伺候的老人兒之外,廿廿帶過來的太監里,拔了四喜為總管太監。
這消息對于星桂等知近的人,自然沒什么可吃驚的;可是對于外頭伺候的那些出下差的來說,卻有些轉不過彎兒來。
原本,都是四全在四喜的前頭啊。
便是貴妃主子正位之后,身邊兒的太監職銜也可以隨之水漲船高,但是總應該是四全為總管太監,四喜可以當個首領太監嘛。
眾人自都不敢去問貴妃主子,也不敢問星桂等出上差的女子,這便私下里嘀咕。
這話落進四全自己耳朵里,自然是最難受的。
只是他自己不敢掛在嘴上說不滿意,他自己心底下有愧,他自己是知道的。
只是,四全再看向四喜的時候,這目光里自是多了些復雜去。
當晚四全便從原本跟四喜一起住的排房里搬了出去,寧肯跟一班小太監擠大通鋪去。
四喜見了,也攔了句,“……咱們這屋南北兩鋪炕呢,原本就是你我分住的,你又何必搬走?”
四全笑了笑,“喜爺,您今兒身份不同了,已是貴妃主子跟前的總管太監,自應當自己單住一個屋。小的不敢叨擾。”
四喜便也沒攔著,只是動手幫四全將被褥卷兒搬到下屋去。
小太監們一見四全搬過來,驚訝歸驚訝,手腳也不敢閑著,趕緊將最好的位置——南邊炕的炕頭兒給讓出來。
四全的徒弟五滿,趕緊將四全的被褥卷兒接過去,平整地給鋪好。
這晚上自然是所有鐘粹宮當差的太監們都睡不著,好事兒的便悄聲地問四全,“全爺,這是怎么回事兒啊?”
四全翻了個身,“還能是怎么著?我笨唄,嘴笨,手腳也沒那么靈巧,不會討主子的歡心……”
眾人便也都暗暗點了點頭。
在他們眼里,四喜這人最大的優點就也是能說會道,手腳勤快。至于旁的,真的沒什么比別人更強的去。
難怪爬到了全爺的頭上去,搶了主子的歡心呢。
正月十三日,內廷主位們終于得了旨意,皇后親率貴妃廿廿、諴妃、瑩嬪,赴圓明園。
春常在因位分低,皇后說常在不便拋頭露面,這便給留在了宮里。
圓明園里,皇帝住長春仙館——此處太上皇帝為皇子時,從雍正七年賜居于此;太上皇帝登基之后,長春仙館更是作為皇太后駕臨的宴息之所。
在所有的皇家御園里,僅次于太上皇帝居所的,自然是當年皇太后所居寢宮,太上皇帝賜皇帝居長春仙館,這也與在避暑山莊時,將松鶴齋賜皇帝居住,用意相同。
皇后來到長春仙館,不由得也是四處打量。
當年,孝賢皇后就也曾在長春仙館陪伴皇太后同住,以方便早晚伺候;她也是皇后,而且她算是幸運的,上頭沒有婆婆,就不用她這個當兒媳婦的守這個規矩。
榮常在進來請安。
皇后親自拉起榮常在來,含笑瞟一眼皇帝,“妾身給皇上道喜了。”
皇帝放下手中書卷,微微抬眸,“哦?皇后的消息這么快?朕還沒與皇后說起,皇后卻已然得了信兒了?”
皇后聞言也怔了怔,下意識迅速看了一眼榮常在的肚子,“……怎么?榮常在這么快,就得了喜信兒?”
她叫榮常在跟著皇上去圓明園伺候,這滿打滿算不過半個月的事兒,怎地,太醫們的圣手,半個月便能摸出喜脈來了不成?
榮常在有些發懵,皇帝卻雙眉一蹙,“榮常在跪安吧。”
榮常在尷尬地趕緊跪安告退而去,皇帝靜靜凝視皇后,“皇后想哪兒去了?一個小小常在,哪里有什么喜事去?朕說的,是綿寧的婚事。”
“怎地在皇后心中,綿寧的婚事,倒比不上一個常在去了么?”
皇后尷尬得嘴唇翕張,半天才平靜下來,竭力地笑道,“……綿寧的婚事自是要緊,可是在妾身心里,皇嗣卻更是大事。”
皇帝搖搖頭,不愿說話。
皇后忙問,“皇上這么說來,是太上皇和皇上,已然挑中人了?”
皇帝點點頭,“……弘毅公家,一等子爵布彥達賚之女、十七福晉的親侄女鈕祜祿氏。”
“什么?”皇后當即就是一個搖晃,“太上皇和皇上……挑中的,竟又是他們家的女兒?”
皇帝長眉無聲蹙起,緩緩抬眸,眼瞳幽黑,“皇后這話,何意?難道弘毅公家的女孩兒,皇后不喜歡?”
“皇后別忘了,額亦都乃是我大清開國第一功臣,里來挑選女子,首先就要選他們家的。他們家既然有年紀相當、品行端莊的女孩兒,那自然要挑他們家的。”
皇后笑起來,輕輕搖頭。她知道,皇上既然都這么說了,那就是太上皇和皇上已經決定了。
他們兩個決定了,才來通知她這個當額娘的一聲兒——尤其,她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母親,她更是正宮皇后啊!挑選女子的事兒,她非但不能親自去挑,甚至只能成為那個被通知的人!
那現在,她還能改變什么呢?
皇后望著皇帝,忽然控制不住地笑起來,“妾身就是忍不住笑,忽然覺著現在宮里的鈕祜祿氏,真的好多啊。從孝圣憲皇后她老人家,到從前的順妃、誠嬪,乃至咱們家的貴妃,質親王福晉、十七福晉,綿偲阿哥福晉……”
“如今瞧著,這宮里的男子都是愛新覺羅,女人卻也要都是鈕祜祿了,倒顯得我這個皇后,這個喜塔臘氏,多么的孤零零。”
皇帝有些不耐,“皇后依舊還惦記著盛住的閨女么?那女孩兒,并非沒有進宮挑選,可是汗阿瑪看過,當即就撂了牌子。”
“你也不想想,倘若你那侄女相貌、品格諸端,但凡有可取之處,汗阿瑪何至于半點不給你留臉面去?”
皇帝忍了忍,終還是沒忍住,“這幾年盛住麻煩不斷,汗阿瑪何嘗不是擔心你那侄女也遺傳了盛住的性子去!”
皇后原本在笑,這笑聲卻終究一點點地卡在了嗓子眼兒里。
她哀怨地凝視著皇帝,“哈……皇上終于還是說出口了么?從前一口一聲‘大哥’,皇上登基之后果然全都變了。從前皇上怎么都能在我面前忍住,不當著我的面說我母家的不是,可是登基之后,便不管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