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雖說與廿廿乃是出自同門,只是因為房頭不同,廿廿倒也不確定自己從前是否見過。
況且她已經進宮五年,而五年前,眼前的少女還是個八、九歲大的孩子,如今的相貌未必就能看出從前的模樣兒來。
舒舒也笑意盈盈抬頭看著廿廿,“……姑爸爸?您也是我的姑爸爸吧?”
“姑爸爸”說的是姑媽,十七福晉是舒舒的親姑媽,故此她覺著皇上是十五阿哥,那皇上的貴妃,她喊姑爸爸也是沒錯的。
十七福晉趕忙叫道,“舒舒,胡來!快請貴妃主子的安。”
廿廿便也笑,拉著舒舒的手說,“不是我不愿你喊我‘姑爸爸’,而是若當真要論咱們兩個在母家的輩分,我倒是你的晚輩呢。你若喊我‘姑爸爸’,我倒是不好意思受的。”
“啊?”舒舒登時紅了臉,捂著面頰趕忙道,“那我還是聽姑爸爸的話,只管喊您‘貴妃主子’就是了!”
這一席話說得周遭幾位鈕祜祿氏福晉全都笑了起來。
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人丁興旺,房頭又多,這便數代煊赫下來,不知不覺之間,便是年紀相仿的,輩分卻也岔開好幾輩兒去了。
廿廿便也是含笑點頭,心下自知再過不了幾個月,舒舒實則要改口喊她“額娘”,這便暫且叫什么都不要緊。
廿廿仔細打量著舒舒,“長得真好看,就像這三月柳梢頭,是最新鮮、最柔婉的年紀。”
作為見面禮,廿廿叫賞了不少的衣服料子和首飾,算是給這位同族的女孩兒“添妝”了。
舒舒的母親烏雅氏,是與雍正爺生母孝恭仁皇后同族,父親又是總督,故此極懂規矩,見貴妃特地趁著親蠶禮的當兒見舒舒,她心下便也已經多少有數兒了。
她自己歡喜自不必說,她憑借年紀,對皇后與貴妃之間的關系,也暗暗做了些權衡。
她何嘗不明白,自己的女兒夾在皇后和貴妃當間兒,一個是親婆婆,一個是同族,這當中會有不少的為難,需要極為謹慎的平衡。
因是在先蠶壇,也是祭神的神圣之地,鈕祜祿氏福晉們這一場歡聚也不敢持續太長,不久便散了。
烏雅氏告退之時,特地在廿廿面前道,“……奴才與夫君只得這么一個閨女,從小免不得嬌生慣養些兒,來日免不得拜求貴妃主子好生看著她些兒。”
廿廿含笑點頭,“舒舒端莊大方,言行皆有規矩,一看就是福晉在家教得極好。福晉不必多慮,來日舒舒必定穩穩當當的。”
車輪轆轆,舒舒隨著額娘離開先蠶壇,不由得回頭再望。
舒舒指著最中間兒的宮帳問,“額娘,那是誰住?”
那樣的輝煌尊貴,便是貴妃所住的宮帳都比不了的。
烏雅氏福晉回眸看了一眼,便含笑道,“那自然是皇后主子所居。”
舒舒回望良久,不由得問,“額娘,咱們來只拜見了貴妃主子,怎地不去也給皇后主子請安?”
烏雅氏含笑道,“別急,來日啊,有的是你去給皇后主子請安的機會。”
四月,天兒漸漸熱了起來。
只是皇上卻越發忙碌了。
身為天子,各種祭祀乃是天職,從月初的享太廟,接下來就是雩祭祈雨,黑龍潭祈雨……而諸多祭祀之前,皇上更要出宮,赴南郊齋宮等齋戒,便是一連多日都見不著皇上去。
雖說從前皇上為皇子,尤其是正式冊立為皇太子之后,因太上皇年事已高,他已經承擔起了各項祭祀之責;但是,當皇子時候所參加的祭祀,與此時繼位之后,更是遠遠不能相比的。
這后宮里,便顯得有些寂寞了些兒。
從前便是阿哥爺也時常有不在家的時候兒,但是好歹那時候還是大家都住在一個小院子里,可是如今她們內廷主位搬進了東六宮,跟皇上所居的毓慶宮倒是隔開了。
廿廿自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綿愷的身上。
也多虧她現在有綿愷,方覺得這后宮的時光不單調枯燥,反倒多了些兒從未有過的人間喜樂。
星樓也時常過來請安。綿寧已經是成年皇子,已經不便單獨來后宮請安,故此星樓這也算是代表綿寧,行“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的規矩。
廿廿瞧得出,星樓的眼角眉梢,時常掛著絲絲縷縷的輕愁。從前那個有點兒笨、整日沒心沒肺“傻樂”的小女孩兒,竟不知不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般。
廿廿先時也不便多問,終究是小兩口之間的事兒吧。廿廿以為星樓的那點子輕愁慢慢兒總會解開,卻沒想到,一日一日地過來,星樓那眼角眉梢的非但未曾消散下去,反倒一日一日地更加濃重起來。
廿廿便有些放心不下,這日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問起來。
“……皇后是二阿哥生母,你們的禮數自該更重些兒,除了這般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之外,也該每日里都晨昏定省才是。二阿哥偶有自己不在宮里的時候兒,便也該有人代替他到皇后娘娘宮里請安。”
“我瞧著,你總是往我這邊兒來;這般想來,便是趙氏每日朝皇后娘娘宮里去,替二阿哥晨昏定省的?”
星樓尷尬地笑笑,“貴妃主子說的是。”
廿廿因關心星樓的處境,心下便也忍不住悄然計較了下兒——原本都聽說綿寧對那趙氏一向都是淡淡的,只肯進星樓的房,這便叫人總會相信星樓才是二阿哥房里受寵的那一個。
從這個緣故來說,二阿哥好歹也該叫星樓到皇后跟前請安幾回才是。
見星樓如此,廿廿便也只能寬慰。“終究你是我房里挑出來的,而趙氏才是皇后娘娘挑出來賞給二阿哥的人……便如你愛往我這邊兒來,皇后娘娘宮里,倒果然是趙氏去更方便。”
星樓淡淡笑笑,“奴才不與她爭。”
難得這丫頭明白這個道理,況且如果當真如宮中所傳,綿寧只進星樓的房的話,那倒也當真沒什么好爭的。
可是星樓此時的模樣,分明不像是一個得寵的官女子該有的模樣。
廿廿想了想,便小心問,“你是擔心……二阿哥大婚的事兒?”
也是難怪,綿寧一旦大婚,有了福晉,她們這兩個官女子的日子必定會難過些兒。
“你倒不必太擔心……想必你們那邊兒也該得了信兒,二阿哥的嫡福晉是我們家人。等她過門兒了,我自會囑咐她些兒。”
星樓點頭笑笑,“奴才聽說那喜信兒了。我姐姐那邊兒也給我送了信兒,說我姐夫那邊兒也早跟貴妃主子家明公爺福晉說下了,自會在我們這位未來的福晉面前替我美言。”
明安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襲爵公爺,他的福晉是星樓姐夫的堂姐,這便也是套著圈兒的親戚。
“況且還有貴妃主子這邊兒呢,奴才自不擔心。”
廿廿都有點兒犯愁了——那星樓這眼角眉梢的輕愁,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
廿廿盯著星樓好半晌,將到了嘴邊兒的話都給咽回去了。
既然這些個現成的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或許唯一的解釋是星樓跟二阿哥之間,鬧了什么意氣去?那小兩口之間的閨房私事,廿廿便怎么都不好意思問了。
廿廿只能道,“……咱們二阿哥是有福之人。你是二阿哥身邊兒最早的,資歷不必說,二阿哥對你的情分也深,你的福氣在后頭呢,千萬得惜福,啊。”
星樓唇角囁嚅了囁嚅,終究也還是深深垂下頭去,“貴妃主子放心,奴才都明白。”
四月下旬,殿試大典。
皇帝親選殿試讀卷官,內里有吳省蘭。
吳省蘭與和珅的關系,朝野內外無人不知——當年和珅兄弟在咸安宮官學當官學生的時候兒,吳省蘭為咸安宮官學教習,便是他們兄弟的老師。
吳省蘭十分賞識和珅,一路提拔推舉,堪稱和珅的貴人。
除此之外,當年御史曹錫寶彈劾和珅家人劉全時,就是這個吳省蘭將消息透露給了和珅,叫和珅得以從容不迫事先命劉全毀滅罪證去……
此次皇帝竟重用吳省蘭,叫人不無驚訝。
緊接著,皇帝親選甲第之后,授予一甲、二甲進士進翰林院之后,皇帝又親自下旨,命和珅教授庶吉士。
庶吉士便都是由二甲進士中挑選出來的,叫和珅來教授庶吉士,便是將這一大批人才都送給和珅當門生。
進士們本都是“天子門生”,更何況這是皇帝在嘉慶元年的第一批進士,皇帝卻都放心地拱手送給了和珅去,足見皇帝對和珅的信任。
五月端午,皇室宗親皆到圓明園看龍舟,宜安見了廿廿,便立時行禮。
外人不解皇帝忽然對和珅一派如此的緣故,宜安又豈會不知?
廿廿含笑扶起宜安來,“妹妹這又是做什么?咱們姐妹,這樣豈不是倒生分了去?”
宜安含笑道,“貴妃主子別擔心,奴才這是替伯父給主子請安。”
廿廿輕聲笑道,“和大人這回可放心了?我都說了,叫和大人這顆心盡管放回肚子里就是。和大人是我母家人,也更是孝圣憲皇后的母家人,無論家譜怎么論,咱們都是同族,我豈有不護著的道理?”
“況且妹妹你現如今是福慶阿哥的福晉,就更是親上加親。”
宜安也含笑道,“便是五格格也叫我給貴妃主子謝恩呢。若不是貴妃主子,五格格在蒙古游牧地,日子過得可要緊巴了。”
因宗親格格下嫁,住的都是自己的郡主府,郡主府里一應用度、手下使喚的奴才,全用的都不是他們額駙家的,而是皇上從內務府賞下的。
格格剛下嫁,手里打賞的銀子等開銷自然大,這便在乾隆五十九年,郡主府里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因自家阿瑪已經不在了,襲爵的弟弟年紀又小,五格格還不好意思跟額駙家要一銀子,這便都不知道該求誰來張這個嘴。終究還是求到了廿廿這兒。
是廿廿替五格格求情,皇上賞下了蒙古該部荒地一千七百八十頃去,這才解了五格格的燃眉之急。
廿廿含笑點頭,“五格格是咱們天家的格格不說,額娘又是咱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跟妹子你一樣,這叫兩頭都沾親,我豈有不護著的道理?”
宜安小心打量廿廿,悄悄地松口氣,“姐姐……皇上他,當真對我伯父……?”
宜安嫁入皇家這幾年,也漸漸地更懂了這些情勢去。
廿廿拉過宜安的手握了握,“你如今是綿慶阿哥的福晉,王府那邊兒也有一攤子的事兒呢,倒不如請和大人的福晉時常進宮來陪我說說話兒,你說好不好?”
宜安會意,便也使勁點頭,“那自然是好的!”
宜安說著有些蹙眉,“只是,伯母身子有些弱,這些年一直都在調養著。”
吳氏夫人身子弱,這是廿廿早就知道的。廿廿含笑道,“我自是不忍勞動吳氏夫人,不過實則和大人府中,倒有一個更合適的人選。”
宜安一怔,便也回過味兒來。
——惇妃身邊兒的女子,與和珅互通款曲,借著十公主出嫁,那女子便以陪嫁女子的身份出宮去,與和珅成了好事。
宜安有點兒臉紅。因這女子的身份依舊是官女子,只是陪嫁出宮罷了,可不是皇上下旨賞給和珅的。
宜安也明白,貴妃主子從小就是十公主的侍讀,那十公主身邊兒的奴才,乃至惇妃宮里的人,貴妃主子哪個不認識呢?那這點子事兒,早就瞞不過貴妃主子的眼睛去了。
廿廿緩緩道,“聽雨姑姑本就是宮里的人,我從小就熟識,叫她往宮里來,自是什么都方便。”
宜安紅著臉道,“可是,那位姑姑并無名分,按例唯有受過朝廷誥命的外命婦才可入內給內廷主位請安……那位姑姑沒資格的。”
廿廿便笑,捏了捏宜安的手,“你怎忘了,聽雨姑姑的身份,依舊還是官女子啊?無論是太上皇,還是皇上,都沒下旨賜婚,那聽雨姑姑就依舊還是官女子。”
“官女子進宮來辦事,這豈不是名正言順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