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臉上一紅,低低垂下頭去,“晚輩少不更事,便是什么都瞞不過惇妃娘娘的。”
惇妃輕哼一聲,“誰剛進宮的時候兒,不是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呢?我當年自然也有你這般的時候兒過。”
“一切端的都看你能遇見什么樣的人。后宮里能活的日子久的,個個兒都是老謀深算的老妖精,只是心下終究還是分些黑白的。你若能遇見那些能指點你的,你的日子便過的順當;若你遇見那些算計你、利用你的,那你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惇妃說著瞟舒舒一眼,“不過你是皇子嫡福晉,還好,關起門來只管自己家的那點子事兒就是了。便是二阿哥現今也有了側福晉和官女子,但總歸就那么兩個人兒,且年歲都是與你相當的,折騰不起什么風浪來。”
“再說了,你是什么人家兒出來的?這后宮里、還是各家王府里,你們鈕祜祿氏所出的福晉都占了半壁江山了,有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提點著你,你便也該吃不到什么大虧去。”
舒舒乖順地垂首微笑,只是那笑意里總是免不了些許苦澀。
“惇妃娘娘說的是,晚輩若只顧著自己,那自是關起門來只管著阿哥所兒里的小事就是了。可是晚輩終究是二阿哥的福晉,夫妻一體,嫁夫隨夫,故此晚輩便不能只顧著自己,還得顧著二阿哥去。”
“二阿哥是皇子,且孝淑皇后額娘已經仙逝,這便二阿哥自己想不到的,晚輩便得替他想著;二阿哥若有防備不到的地方兒,晚輩便得替他防著去。”
“哦?”惇妃登時來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轉眸仔仔細細凝視著舒舒,“這么說來,你今晚兒來找我,不是為了你自己個兒,而是為了二阿哥?”
舒舒眉間攏上淡淡的輕顰,“既然嫁與二阿哥,那二阿哥的榮辱便是我的榮辱,甚至高過我自己的榮辱去……為了二阿哥,我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做得出來。”
惇妃便笑了,伸手去握住舒舒的手,“難為你這么年輕,卻這么識大體。”
惇妃心下嘀咕:這鈕祜祿弘毅公家的女孩兒,不愧都是“狼家”的格格,個個兒都能狠得下心來!
惇妃點點頭,“好孩子,說起來啊,我這個人跟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當真是緣分深厚。說句不好聽的,打斷了骨頭都得連著筋。”
“我當年剛進宮的時候兒,就你這么大,我是在皇太后的宮里服侍的。皇太后老人家雖說是堂房,不過卻也是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同族。后來叫太上皇將你們兩房給合為一族,那就更是一家親了。”
“是皇太后老主子抬舉我,才有了后來我進封,我這一體一身,算都是皇太后老主子恩賜的。”
“倒不成想,我后來又誕下的十公主,所選的額駙竟又是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堂房……我這一輩子最重要的這一老一小,都是你們家人。”
“故此啊,我看著你這孩子就覺著親近,冥冥之中就仿佛是皇太后老主子走了,公主也嫁出門兒了,卻終究等來一個你能在宮里這么近邊兒地陪著我。”
舒舒的眼圈兒都紅了,“能常伴惇妃娘娘左右,是晚輩的福分。”
惇妃滿意地嘆口氣,點點頭,“好孩子,那你就更不用在我面前兒有什么顧慮。你想問什么,你想顧著二阿哥什么,你盡管都與我說就是。”
舒舒靜靜垂首,忖了一會子,絞著帕子緩緩問,“惇妃娘娘,晚輩年紀小,進宮又晚,倒不知道宮里立儲的規矩,竟是怎樣的?”
“哦?”惇妃揚了揚眉,面上是驚訝的,內心卻是了然的。
誰讓生為皇子呢?但凡生為皇子的,這命運便也是注定了的,內心最關注的事情便也都是人人都明白的。
曾經十多年獨此一個兒的嫡皇子,那時候十五阿哥的所兒里只見其他侍妾生女,卻再不見生男,可見這孝淑皇后的手腕兒有多了得。
可惜,孝淑皇后死防死守了那么多年,最后卻被一個比她小了十六歲、足以當她閨女的皇貴妃給打破了去。
雖說那三阿哥現在還小,可是也終究同為皇子;待得皇貴妃正位中宮,那三阿哥便跟二阿哥一樣,都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了。那皇帝的大位給誰,都符合立嫡的規矩,也難怪這二阿哥福晉這么早早兒地就已經心下開始打鼓了呢。
見惇妃遲遲不說話,舒舒有些尷尬道,“皇上的后宮里,各位額娘都未經歷過立儲這回事。若想知道立儲的規矩,想來也唯有太上皇后宮的娘娘們才曾經歷過。晚輩若想知道其中一二,唯有來求問太上皇后宮的娘娘們。”
“晚輩思來想去,還是覺著應該來向惇妃娘娘求問。”
舒舒含而不露的恭維,叫惇妃心下頗為受用。
她便笑了,“也是,如今太上皇的后宮里啊,穎貴妃是蒙古人,循妃年輕,其余婉妃、芳妃都是江南漢人,她們便是能與你講說,也未必能說到點子上。你來找我,自是找對了人。”
舒舒一笑,急忙又再為惇妃奉上一杯茶來,“晚輩還請惇妃娘娘賜教。”
惇妃接過茶來,享受地一口一口喝了。喝完了放下茶碗,這才不慌不忙地道,“立儲啊,自然是有規矩的。雖說立儲是皇上自己的意思,可是立儲從來就不止是皇家的家務事,而是事關國祚的大事,要上達天聽的。”
舒舒咬了咬嘴唇,“可是,雍正爺不是已經立了規矩,總歸要秘密建儲么?那若立儲之時,外人豈不無從知曉了?”
惇妃笑起來,“要不說你是小孩子呢。是叫‘秘密’建儲,可是這‘秘密’可不是皇上一個人的秘密,那是國家大事,故此就算秘密建儲,皇上們也要舉行告天的儀式,甚至還要私下里將此事告訴給軍機大臣們。”
“譬如咱們太上皇啊,剛登基的時候兒立皇二子端慧皇太子為儲君的時候兒,便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總理王、大臣、九卿等,宣諭:‘宗社大計,莫如建儲一事,國體攸關,自以豫定為宜。朕即位已逾半載,未經降旨,實因人心不古,往往有因建儲太早,以致別生事端。皇考當日建儲,親書密旨收藏。今唯有循用先例,遵照成式,親書密旨照前收藏,待皇子年齒漸長,識見擴充,志氣堅定之時,再布告天下,明正儲有貳之位。’”
“太上皇將立儲之事先告知了總理王、大臣、九卿等之后,這才親書密旨,著總理王、大臣等看視,讓總管太監收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后。”
惇妃笑笑地看著舒舒,“你聽見了,不僅僅是皇上立儲要叫總理王大臣等知道,甚至那密旨都是要讓他們看過之后才封到‘正大光明’后頭的。所以啊,所謂的‘秘密建儲’,實則對于天子重臣來說,根本就不是秘密。”
惇妃說著舉袖掩唇輕笑,“不瞞你說,當初太上皇在九月初三日正式明立皇帝為皇太子,九月初二我那親家和珅就已經去給皇帝透過信兒了,那就是因為他實則早就知道了。”
舒舒心下無數股波瀾迅即而轉。
“這么說來,倘若皇上也已經建儲的話,那總歸會有些動靜的不是?皇上至少在乾清門聽政的時候兒,也要向上天奏明,已經建儲了,對不對?”
“即便皇上不當著眾人明白說出儲君是誰,可是皇上卻也必定將立儲這件事稟告上天,并且叫總理王大臣、九卿等知曉了,是不是?”
惇妃閑適地捻著衣袖邊兒,“那自然是啊。”
舒舒又深吸口氣,“晚輩好像沒聽說過皇上已經辦過這樣的事兒了……”
惇妃點點頭,“如果皇上已經建儲了,不說旁人,至少我那位親家和珅大人是必定已經知道的了,畢竟他現在可是首席軍機大臣。”
“我倒沒聽他說起過,連我們十公主也沒說起過,那就足以證明,皇上登基三年了,卻尚未立儲呢。”
惇妃靜靜抬眸瞟著舒舒,心下不由得尋思:是誰提醒了這位二阿哥福晉這事兒去?說這話的人,也是個心思細密的,而且當真知道該往哪兒戳了才能叫這位二阿哥福晉疼。倒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惇妃這便不疾不徐又補上一刀:“便是世宗雍正爺立下秘密建儲的規矩之后,可是雍正爺也罷,還是咱們太上皇的,都是在登基的第一年就已經建儲了。”
“那咱們皇帝,這又算怎么回事兒啊?怎么能登基三年了,還不建儲呢?難道他忘了太上皇可說過‘宗社大計,莫如建儲一事;國體攸關,自以預定為宜’么?太上皇當年登基半年才立儲,太上皇都說嫌晚了,還要特地向總理王大臣等解釋一番。怎么咱們皇帝倒這般沉得住氣了?”
惇妃眼神飄轉,“……當年太上皇立二阿哥永璉的時候兒,二阿哥永璉也不過幾歲大的孩子;而如今咱們二阿哥,這都已經成年、成了親,還不是比當年更穩妥了去?”
“同樣都是元妻嫡后所出的嫡皇子,太上皇當年建儲那般堅決,怎么咱們皇帝倒猶豫開了?”
惇妃說到這兒,靜靜一頓,“……難不成是咱們皇帝還沒想好該選哪位皇子來承繼大統不成?”
惇妃的話,叫舒舒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這也是她最最擔心的事兒!
試想倘若那“正大光明”匾額后頭已經秘密封存了儲君的名字,那去年十月燒毀了的,豈能這么久了,太上皇和皇上還都無動于衷去?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正大光明”匾額后頭還是空的,壓根兒就沒有建儲匣。
嘉慶三年了,皇上已經登基三年了,明明有成年的嫡皇子就在眼前,皇上卻在猶豫著什么?!
那自不可能有旁的解釋,只有一宗可能,那就是皇上竟有立幼子三阿哥綿愷的心!
皇上遲遲尚未建儲,焉知不是為了等三阿哥綿愷再長大點兒,以及要等著皇貴妃正式正位中宮了,讓三阿哥正式成為皇后生子的身份之后再建?!
舒舒越想越怕,脊背上不知何時已然濕漉漉,全都是冷汗!
也是,大清歷代皇后,還沒有連續兩代都是出自同一家的。如今的皇貴妃正位中宮之后,若二阿哥還能承繼大統,那他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這就是兩代系出同門的皇后了。
可是難道那十六房破落戶兒家所出的皇貴妃正位中宮之后,她的兒子便要搶走二阿哥的儲君之位,倒叫她這個大宗果毅公家的格格成不了皇后了?
舒舒終究年輕,這般如遭雷擊之下,更是面上什么都寫出來了。
惇妃看著眼前年輕的皇子福晉,心下“嘖嘖”兩聲,可是面上卻是關切道,“二阿哥福晉,你這是怎么了?快坐下,先定定神兒,啊。”
明明七月里,舒舒卻忽然冷得打起了擺子來。
惇妃忙將茶碗遞到舒舒手里,拍著她的后背安撫道,“先吃杯熱茶暖暖。”
舒舒雙手捧住熱茶杯,一雙眼還直勾勾地回不過來神。
惇妃在旁幽幽道,“前兒我聽說,孝淑皇后的兄長承恩侯盛住,還有你們家公爺明安,一起被授了鑲藍旗漢軍副都統。這二位公爺,倒要在一處辦差了,當真是可以多親多近了。”
舒舒靜靜抬眸。
惇妃含笑點頭,“明安公爺是你們十六房的承襲公爵,盛住是孝淑皇后的親兄,他們兩位的心啊,自然都在二阿哥和你這頭兒的。”
“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人丁興旺,分出來那么多房頭,便都是同族,房頭隔著那么遠呢,都出了五服去的,誰還能不顧著自己家的至親,倒去顧著那遠親去了?”
中元之夜,夜深方散。
廿廿回到自己宮里,叫來跟著綿愷的媽媽,這才得知綿愷手里舉著的旗子是個什么東西。
是真的旗子,不是隨便扯塊布。
甚至是真正的黃龍旗。
廿廿心下便一緊,忙問,“他從哪兒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