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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皇帝偕廿廿從圓明園回宮,以備二人即將到來的萬壽與千秋雙節。
卻竟在十月初一日,正逢日食。
而在十月初一這一日,按著歷來的規矩,皇帝都要親祭太廟,并為即將到來的新一年頒布《時憲書》。
日食一瞬,天光昏暗,便壓得彩衣大典的君臣們全都心下有些沉。
廿廿在后宮里,不能身在皇上身邊,便不由得憑窗遠望,暗暗焚香向上天祝禱,期望日食快些過去,艷陽盡快歸來。
星桂從外頭回來復旨,“已經吩咐下去,各宮都已開始焚香祝禱,以為日食救護之禮。”
廿廿點點頭,繼續虔誠行禮,等候一炷香緩緩燒完。
宛若感知人間真意,當香爐中的香已化盡,消失了好一會子的太陽終于又緩緩地重現在青空之中。
廿廿這才松一口氣,急忙又俯身叩首為禮。
太陽的光芒重又照耀人間,就仿佛方才那一會子的黑暗不曾來過。
廿廿吩咐星楣帶人將香案等撤去,自帶著星桂先走出東暖閣小佛堂來。
“……瞧著你的神色,可是有事?”
星桂點頭,“奴才方才奉主子的內旨,前去各宮吩咐拈香祝禱之事,走了一圈回來,倒有些聲音傳進了奴才的耳朵。”
廿廿點頭,“嗯,你說。”
星桂深深吸口氣,“自打圣駕從熱河回來,主子隨太上皇、皇上駐蹕圓明園,瑩嬪卻先回了宮來……這半個多月里,倒聽說瑩嬪每日里都與各位新進宮的貴人一處歡聚著。”
廿廿靜靜抬起眸子來,“我不在宮里,她們每日早晚是要到諴妃宮里請安。諴妃姐姐的性子愛靜,多是待她們請完安就叫散了;瑩嬪帶著她們一起出來,這便自然而然是聚在一處的。”
“便是不散,一起坐著的時候兒,諴妃姐姐也不是個多話的人,這便必定說話的都是瑩嬪。以諴妃姐姐的性子,瑩嬪搶話,諴妃姐姐也懶得與她計較。這便更顯得瑩嬪風頭無兩,剛進宮的年輕女孩兒們,只覺她人前風光,這便有心歸附,倒也是情理之中。”
星桂輕嘆一聲,“奴才瞧著,瑩嬪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廿廿輕輕笑笑,“她是想抬舉新人,栽培羽翼了。也是,在這后宮里,誰都沒本事單打獨斗。不是自己被別人收羅,就是自己收羅別人。”
“她從前被孝淑皇后收羅,為人所用這么多年,終于想到該自起爐灶,轉而去用別人……也算長進了。”
“依著主子的意思是……?”星桂小心望著廿廿,“奴才是否該去請幾位貴人來主子跟前說話?”
“不。”廿廿淡然而笑,“她要挑人,我也要看人的。總歸這些新人里,哪個值得咱們去高看一眼,不是咱們自己去教出來的,追根究底是看她們誰自己有這個靈性。”
星桂一時沒想明白。
廿廿含笑拍拍她的手,“你啊,盡管隨著我安安穩穩地坐著吧。自然有那具靈性的,自己來找咱們說話兒。”
午間歇晌的時候兒,廿廿剛躺下,外頭就有人來報,說玉貴人來了。
星桂倒忍不住先笑了,遣了傳話的小太監先出去,星桂服侍著廿廿起身,便笑著道,“果然是主子看人準,這便有人自己來了。”
廿廿點點頭,倒不似星桂那般高興,“玉貴人是必定來的,她自己心下倒有這個數兒,也不枉我將她先擺在瑩嬪宮里了。”
玉貴人進內行禮,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原本可能還有些青澀,玉貴人卻已然容光照人,當真配得起一個“玉”字去。
廿廿含笑叫她平身,“我方才已經躺下了,聽見你來,這便草草地起來,都來不及重新梳起頭發來,倒叫你見笑。”
玉貴人粉頸輕垂,眼波流轉,“皇貴妃娘娘肯這樣見小妾,便是不將小妾當外人,小妾心下自感激不盡。”
廿廿看星桂一眼,星桂便是會意而笑。
說完了寒暄的話,玉貴人卻忽地站起來,有些怯生生地行禮道,“小妾今兒實則是來向皇貴妃娘娘請罪的。”
廿廿抬眸,“哦?玉貴人這是怎了?”
玉貴人手里絞緊了帕子,謹慎道,“……小妾進宮以來,雖是各自寢宮不同,小妾只跟著分宮里的娘娘們一起勤修內職。但是小妾卻是明白,這后宮里,不管居住在哪個宮里,實則都還是要跟從著中宮娘娘,遵從中宮娘娘的壺教之德。”
“可是這些日子來,皇貴妃娘娘駐蹕圓明園時,瑩嬪娘娘時常叫小妾去聆聽教誨……這自是沒差的,只是小妾覺著,還是應當稟明皇貴妃娘娘才是。”
廿廿微微挑眉,“瑩嬪是嬪位,在延禧宮里當家;你既跟著她一同居住,聽她教誨倒是應該的。”
“不過難得你年輕,卻如此懂事,今兒到我這兒來稟明,就更是剔透明白。本宮心下甚慰。”
玉貴人小心地道,“這些日子來,瑩嬪娘娘與小妾說了不少皇上的性子和喜好,還有當年瑩嬪娘娘與皇上相處時的種種……”
廿廿眸光輕轉,“咱們進宮來,都是伺候皇上的。了解這些,能叫咱們更好地伺候皇上,倒也是好事。”
玉貴人該說的都說了,卻一時不敢猜測皇貴妃心下想的是什么。
廿廿叫玉貴人先回去歇著,臨了含笑道,“玉貴人的話,本宮都聽懂了,你自放心回去,本宮心下都有數。”
玉貴人這才悄然松了口氣,欣然行禮告退。
星桂親自送了玉貴人出去,回來笑瞇瞇望著廿廿,“主子,這玉貴人果然堪用。”
廿廿倒是輕輕嘆了口氣,“玉貴人自是聰明的,懂得自保。但是她的聰明,到目下來看,也只是到懂得自保這個程度罷了。”
“嗯?”星桂有些不解。
廿廿眸光輕垂,“她剛進宮,就分去與瑩嬪同住。她又得了‘玉’字,與瑩嬪如出一轍。她便明白她自己的處境,瑩嬪的性子不難看懂,便憑了一個‘玉’字,瑩嬪便不可能看她順眼的。”
“故此在她眼里,我與瑩嬪兩個做比較的話,她會選我,而不愿歸順給瑩嬪,這才在我剛回宮來,她便來了。”
“只是從她的話里,你也聽見了,她便是與我說瑩嬪的那些事,卻也終究還在字里行間頗有自保之意。終究她來見我,還是她為瑩嬪留下余地,她的目的都只是為了自保,而并非是心誠意篤。”
星桂便也微微皺眉,“是啊。如此說來,她最大的聰明也只是善于看風向罷了。”
“咱們再等等,不急。”廿廿撫了撫星桂的手臂,“這么多新人呢,況且孝淑皇后的孝期還沒滿,一切都還來得及。人心要放長遠了看,不能急于一時。”
皇帝卻沒容得廿廿多等,午后皇帝便傳了話兒來,這十月初一的當天,兩人便要一起返回圓明園去。
廿廿揣了一肚子,待得見了皇帝,這便沒問出口,卻用眼睛一個勁兒地瞄。
皇帝無奈,輕哼一聲,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是汗阿瑪傳話來,叫咱們回圓明園。說今年咱們的生辰,不在宮里過了,回園子里過去。”
廿廿垂眸,“可不是么!咱們回宮來了,汗阿瑪不是還在圓明園呢么,咱們怎能因咱們的生辰,倒叫汗阿瑪他老人家大冬天的兩頭兒走不是?還是應該咱們回圓明園去,陪著他老人家一起樂呵才是。”
皇帝欣慰地握了握廿廿的手,“爺就知道,你都能明白。”
便是冬日,大清皇帝也要迎著寒風騎馬而行,不能坐車。
廿廿單獨上車,悄然挑開窗簾看向按轡徐行的皇帝。
她懂,偏趕在十月初一又逢日食,再加上去年偏也是十月里乾清宮遭逢大火焚毀……這些雖是巧合,卻會在有心人那里變成是天意。
皇上若在宮中慶賀萬壽節,自有人會提起這些所謂天意來;而改去圓明園中慶賀,倒可避開這些。
也多虧有太上皇這面旗子依舊屹立著,皇上可用盡孝的理由改了在宮中慶賀的規矩,而轉去圓明園了。
十月初六日,皇帝萬壽節。太上皇雖年事已高,但還是興致不減,親自率領皇帝,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一起到同樂園大戲臺看戲。太上皇和皇帝賜宴群臣,一邊看戲一邊用酒宴,熱鬧歡騰。
廿廿和皇帝都立在太上皇膳桌邊,親自為太上皇侍膳。
廿廿給太上皇夾菜的時候兒,耳朵湊得近,聽見太上皇問她,“你的生辰,打算怎么過啊?”
廿廿便笑道,“今日既是皇上的萬壽,便也是媳婦的生辰了呀!媳婦可有那個榮幸與皇上同賀,便不用再另外過一回了。”
太上皇哼了一聲,“話雖然這么說,可是重點主次就不一樣了。今兒是皇帝的萬壽,自是所有人都只顧著皇帝,你也得在前面兒陪著,倒沒法兒在內殿受內外命婦行禮了……”
“再者,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你若辦千秋,宮里宮外又是一大筆的花銷。你是個節省的好孩子,你也體諒皇帝想要廉政的心,故此你啊是把這樣一份兒大花銷又給省下了。”
“只是……這樣兒一來,你不虧得慌?”
廿廿輕笑搖頭,“虧什么呀?媳婦的皇貴妃位分,一切慶典禮儀的榮耀,還不都是太上皇和皇上賞的?便是自己沒工夫受命婦行禮,這點子事兒也跟皇上的萬壽沒法兒比,更比不上媳婦能這么當著滿朝大臣的面兒給汗阿瑪您侍膳呀。”
“與內殿受禮相比,媳婦這會子才是面對著整個宮廷朝堂,這榮耀可是單單命婦行禮所比不上的。”
太上皇瞇起眼來,靜靜打量廿廿,“好丫蛋兒,你的心眼兒啊,總比你的年紀大。”
廿廿輕嘆一聲,“媳婦可真當不起。要不是太上皇與皇上的恩典,媳婦兒就是個清寒破落戶家的女孩兒,溫飽尚可,別的就不敢奢望了。更別說能得皇貴妃高位,甚至有一天還能母儀天下呢?”
“故此媳婦心下明白,媳婦這點子心眼兒,都是太上皇和皇上給抬舉出來的。媳婦站在這樣的殿堂之高,心眼兒就也得必須隨著變大,要不然自己都把自己給嚇著了。”
太上皇不由得搖頭而笑,“嗯哼,難為你還承認你也害怕過。”
廿廿點頭,“能不怕么……便是現在,媳婦已經經歷過多少回這樣的典禮了,可是還是因為要站這么高,被所有人盯著,腿肚子還會悄悄兒轉筋的。”
太上皇緩緩咽下廿廿夾過來的菜,輕輕點頭,“這怕不是壞事,是謹慎、是警醒。你不但要自己省惕著,你也得替皇帝省惕著。”
廿廿輕輕蹲身行禮,“汗阿瑪教誨,媳婦終生不忘。”
十月初十日,廿廿生辰的正日子。
廿廿自早都定完規矩了,自己的生辰只隨著皇上一起過了,十月初十當日,免了宮里宮外任何的行禮、貢物。
可是自己宮里的女子、太監、媽媽們,一大早起來還是都給廿廿磕個頭,廿廿這個是沒法兒免的。
廿廿叫了賞,含笑道,“都快起來吧,我還得緊著換衣裳,去給太上皇和皇上請安去呢。”
星楣含笑道,“主子甭急,皇上待會兒就得親自過來。皇上是必定要來接主子,一起去給太上皇請安的。”
因還在孝淑皇后的孝期內,皇帝便也不便來陪廿廿過夜。不過皇上從去年起,都用這種法子來表達他的心意去。
廿廿含笑點頭,“嗯。”
廿廿這邊收拾停當,可是皇帝卻還遲遲沒來。
廿廿看了一回鐘漏,過一會子又看一回。
已是過了去年的那個時辰了,可是皇上卻還沒來。
四喜知道主子有點急了,這便悄悄兒囑咐五魁,“趕緊撒腿出去瞧瞧去,皇上是不是已經到宮門外了?”
又過了一會子,廿廿都有些坐不住了。再遲些,就要誤了去給太上皇請安的鐘點了。
四喜期期艾艾地走進來,滿面的難色。
廿廿吸一口氣,“怎么了?瞧你,跟個受氣的小媳婦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