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沙濟富察氏家的女兒,無論是在后宮里的,還是在王府的,都是這么不得計,心下最著急的,自然就是綿寧側福晉。
“是啊,倒是她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個個兒都挺張揚的。”綿寧不由得也暗自咬了咬牙。
如今皇后是鈕祜祿氏,她家的嫡福晉還是鈕祜祿氏,十七王爺福晉是鈕祜祿氏……這一家子人里頭,本家兒的女主人倒都是人家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了。
“再不能這么著,”恒謹福晉深吸一口氣,高高抬頭望向夜空,“若再繼續這么下去,咱們沙濟富察氏被打壓完了,咱們這些沙濟富察氏家的女兒的日子便也都跟著難過了。”
福晉們的品級也都是跟著丈夫連在一起的,從前她夫君是克勤郡王,故此她也被冊封為王福晉;可是如今她夫君的王爵沒了,她的品級自然也跟著沒了,如今不過是個四品宗室的嫡妻罷了。
綿寧側福晉霍地抬眸,“您可有主意?”
恒謹福晉輕笑了一聲,“憑這些年,唯一敢跟皇后和她那三阿哥硬碰硬的,滿眼望去,所有近支遠支的宗親加在一起,也唯有我們王爺一個兒罷了。”
“想那定王,睿王,被皇上呲兒了之后,連個響動都不敢有!”
綿寧側福晉便也應承,“可不是么。若論還有先祖遺風的,也就是克勤王爺了。”
恒謹福晉哀傷又自負地哼了一聲,“故此,這主意么,別人家沒有,我們家倒是有些兒的……”
綿寧側福晉眼中便一亮,“您快與我說說。”
恒謹福晉冷笑一聲,“如今皇后最大的軟肋,甚或說唯一的軟肋,也就是她那不懂事兒的三阿哥了……”
隨著廿廿的阿瑪恭阿拉被封為承恩侯,差事上又當了步軍統領衙門的左翼總兵,統領京師防衛,便再沒人敢輕視廿廿母家。
廿廿此時又已是正宮皇后,從皇上肯不顧孝期,如期讓廿廿正位中宮、且重用恭阿拉為第一任京師左翼總兵,掌防衛兵權,就可見帝后之間的伉儷之情。
故此皇后此時別無軟肋,唯一的,也就剩下三阿哥這個還不懂事兒的小娃娃了。
皇后便是千手千眼,此時前朝后宮諸事繁雜,她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只盯著自己的孩子去。
綿寧側福晉便也不由得輕輕一笑,“您說得對。”
綿寧側福晉從恒謹福晉那拿了主意。可是雖說主意是有了,她自己終究年輕,在宮里的資歷還淺,并不敢輕易就著手安排。
更何況,她在后宮里尋不到旁的幫手。
她的心思暫且延宕下來,一直等到了她們家嫡福晉舒舒的父親布彥達賚出了事。
布彥達賚出的事,可不是小事,往重了說,是要掉腦袋的大不敬之罪!
七月二十五日這天,綿寧側福晉從一大早就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勁兒。
大七月天的,各房都敞著窗戶、門的,便是不用格外去看,也能從敞開的窗戶和門里看見正房那邊的女子、太監疾走如被燙著的螞蟻。
這些人頻繁地出出進進,個個兒都低垂著頭,滿臉的凝重。同一張臉隔不了一刻,就能再看見,仿佛是剛來回了話,就出去繼續探聽,然后再趕緊進來回奏。
綿寧側福晉看著頗有些新鮮,忍不住問,“正房那頭兒,出什么事兒了?”
舒舒不但是嫡福晉,年紀上比二阿哥還大一歲呢,倒叫所兒里的女眷私下里還曾笑談過,說自家阿哥爺怕是更喜歡“姐姐”。
故此這嫡福晉的心思總比她們都深沉些,平素輕易都叫她們看不出人家那頭有什么事兒。
見主子問,側福晉名兒下的太監五音出去打聽了好一會子,才終于回來了。
一進門兒,都是喜形于色的,“回主子,正房那頭的母家,可攤上大事兒了!”
綿寧側福晉心下一喜,江南叫女子荷香、雪柳兩個去關窗戶、關門兒,將那五音給扯到里間兒來,輕聲輕嗓兒地問,“怎么著了,你細細說。”
五音都兜不住笑,“嘿”地一聲笑出聲來,“回主子,可了不得了!皇上不是下旨,要九月才奉移先帝爺老主子的梓宮么?如今這都七月底了,現在就開始忙活各項事兒了。舉朝上下都在忙碌著,包括將各種治喪之事,在滿字和漢字之間互相轉譯。”
因大清的朝廷中滿漢大臣皆有,故此如諭旨等所有文件都需要滿漢文字之間互相轉譯。有的是由漢大臣擬就的,需要轉譯成滿文;有的是由滿大臣擬就的,就要轉譯成漢文。
有些更重要的,需要通傳全國各地,甚至藩屬國的,就更要同時滿字與漢字的諭旨一起發。
而這內里自然有些要緊的字眼兒,是絕對一個字兒都不能轉譯錯的。一旦轉譯錯了,那當真是要掉腦袋的!
這樣的事兒,在大清的歷史上可沒少發生過。譬如乾隆十三年,孝賢皇后崩逝,翰林院在呈進給孝賢皇后的冊文時,在給皇太后老太太的稱謂上出了重大的事故。
翰林院主要是漢人翰林,故此是以漢字擬就的冊文,里頭用了“皇妣”二字,滿文翻譯成“先太后”。雖說單從這翻譯上來說,問題不算大,畢竟“妣”就是對死去母親的稱謂,所以翻譯成“先太后”還算可以;但是問題是,彼時皇太后老太太已然健在,怎么就成了“皇妣”和“先太后”呢?
這豈不成了咒皇太后她老人家死么?身為孝子的乾隆爺為此勃然大怒。
彼時乾隆爺想召協辦大學士阿克敦等人進內詢問,結果阿克敦等人竟然早已經散去了,氣得乾隆爺將阿克敦革職,交刑部治罪。
——這位阿克敦不是旁人,正是阿桂的父親。
乾隆朝這件事兒,錯雖然不是錯在翻譯上,而是錯在翰林們的漢字稱謂本身就是不妥,翻譯的人便也沒深究,只是按著漢字的字面,機械地給翻譯了,再加上阿克敦等人的疏怠,才叫乾隆爺發了大火的。
可是卻也由此可見,重要的文件之中,對于皇家人物稱謂的措辭和翻譯,該有多要緊。
五音呲牙而樂,“……福晉的阿瑪布彥達賚為首,率領幾位總管內務府大臣,如阿明阿、缊布等幾位大人,一起向皇上呈進了一份奉移梓宮途中的賜奠折片,結果內里竟然將孝圣憲皇后的名號給寫成了‘孝賢皇后’了!”
綿寧側福晉聽罷也是睜圓了眼睛。
孝圣憲皇后是乾隆爺的生母,也就是皇上的祖母;而孝賢皇后則是乾隆爺的皇后……這是將兒媳婦的名號,給冠在婆母頭上,這是差了輩兒了!
“哎喲,哈哈……”綿寧側福晉都忍不住拊掌而笑,“這可不是大事兒么!這回啊,咱們嫡福晉的阿瑪,可夠好好兒地喝一壺了!”
“怪不得今兒一大早,正房那邊兒的動靜就不對勁兒了呢。也是啊,遇上這么件大事兒,怎么能不嚇得如坐針氈了呢!”
綿寧側福晉又想了想,還是笑意不止,“孝圣憲皇后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堂房所出,布彥達賚卻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嫡系大宗的子弟,這可當真是自家人不敬自家人,可見這堂房所出的,便已經是皇太后了,卻也在他們嫡系大房的心里不當回事兒么?”
“那如今咱們的皇后娘娘,豈不也是如此了?”
鈕祜祿氏自家“內訌”,叫她這沙濟富察氏在旁瞧著,可當真是痛快呢!
五音瞧著主子高興,哪兒有不盡力湊趣兒的,“回主子,皇上為此大怒,將承辦奏摺的主事德寧、繕寫的筆帖式興保,俱著交刑部治罪。”
綿寧側福晉心下哪兒關心什么主事德寧、筆帖式興保啊,她只興沖沖盯著五音的眼睛問,“……布彥達賚呢,皇上也必定治罪了吧?”
五音趕忙道,“自然治罪了。皇上已經下旨,將布彥達賚革去總管內務府大臣之職。”
綿寧側福晉有些不滿意地高高挑起柳眉,“什么,僅僅是革去總理內務府大臣之職?這也太便宜他了吧!”
五音忙道,“主子別急,皇上還沒處置完呢,皇上已經下旨,將布彥達賚大人等幾位,再交軍機大臣議處。說不定后頭,軍機大臣議完了,自然還有更重的處置下來。”
綿寧側福晉這才歡喜了,輕嗤一聲,“那咱們就靜等著吧。”
因是內務府大臣出的事,是家里的事兒,故此廿廿自是早就得了結論,甚至在皇上正是頒旨之前,皇上也已經與她商量過了。
三位涉事的總管內務府大臣,布彥達賚是鈕祜祿氏、二阿哥福晉的阿瑪,也是廿廿的族人;阿明阿是皇上在潛邸時的舊屬;缊布是淑嘉皇貴妃的親侄子、八王爺和十一王爺的舅表兄弟,都是與皇家關系至密之人,罰誰不罰誰,對皇家來說,都有切膚之感。
可是三個人里頭,又必定要有一個被摘出來當那個負責之人。
最后皇上幾番選擇之后,還是寬貸了布彥達賚和阿明阿兩人。
布彥達賚因兼管多項差事,一時沒能兼顧過來,偶有失誤,情有可原;
而阿明阿則是向來就不認得滿文,而這條折片是用滿文寫的,故此他全然看不懂,自然也沒法兒發現內里的錯處,故此也只是革去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卻另外又賞給了頭等侍衛的差事,去管理圓明園。
唯有缊布懲治最重。
著革去總管內務府大臣之外,并缊布其余的差事,如工部侍郎、正藍旗滿洲副都統等一并革去,就連曾經賞給的四品頂戴,都叫拔去花翎,仍交軍機大臣嚴加議處具奏。
廿廿心下明白,這也是因為缊布前次因主張增加內務府下養兵之事,叫皇上本來就心下懊惱,結果這才沒隔幾日,就又犯下這樣的大錯,兩罪并罰所致。
只是這樣一來,終究會讓八王、十一王兩家心下都感不安。尤其是十一王永瑆。
此時十一王爺永瑆以親王身份,總領軍機處,其身份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了缊布的事,十一王爺永瑆已是幾次三番自請辭去多項差事。
便如翻譯這事兒之前數日,十一王爺永瑆便如有預感一般,早早就向皇上請辭所總理的戶部并三庫的事務——戶部管天下錢糧,要緊的程度自不必說;
便是三庫,為戶部所屬的銀庫、緞疋庫、顏料庫,設管理三庫大臣,滿缺、漢缺各一人。這管庫大臣的品級看似不高,可是其地位的重要,皇帝一向要從近臣里面選任。
不說旁人,當年的和珅就是從這管庫大臣開始一步一步走向權力巔峰的。
這樣要緊的差事,皇上都曾經交給了永瑆。可是永瑆的預感倒也準確,自己請辭。不能不說,這位十一王爺的心思足夠細密。
這位十一王爺自管理戶部以來,就連管里戶部所應得捐項飯銀,亦不行支領,可見其擔負這差事的小心謹慎。
皇上將戶部三庫事務交給阿桂之孫那彥成之時,還特地囑咐那彥成:“所有永瑆定立章程,至為詳妥,仍著戶部堂官及那彥成等遵循辦理。”
就連廿廿都不能不贊嘆一聲,“若是所有王爺、宗親們都能做到十一王爺這樣兒,便是有缊布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外親,倒也不用擔心自己受牽連了不是?”
可嘆十一王爺的嫡福晉過世得早。那位福晉便是傅恒的長女,倒是沙濟富察氏一門的命婦里頭,最難得的懂事理之人。若她還能在,或許恒謹這事兒還不能出——好歹十一福晉還能平素規勸著恒謹福晉些,而當嫡妻的若肯規勸丈夫些,那恒謹說不定爺不至于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去了。
而十一福晉薨逝十多年了,十一王爺縱然府內側福晉眾多,可是他卻都不肯再立嫡福晉,或許也正是因為敬重嫡福晉的為人吧。
廿廿支頤想了想,吩咐月桂,“……我想請綿偲阿哥福晉過來說說話兒。”
月桂倒是愣了一下兒,“主子是說,雅馨格格?”
廿廿淡淡一笑,“如今對我來說,她已是綿偲阿哥福晉。雅馨,已然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