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態度倒叫后宮諸人心下都是一嘆。
且不說星楣是皇后宮里的出上差女子,每日都跟在皇后身邊的,皇上自是時常都能見著;便說這星楣從前在皇上潛邸的時候兒就在近前伺候,皇上一向對潛邸舊人都十分重情,何至于對星楣一條性命竟會如此冷淡?
但是皇帝如此態度,卻叫廿廿心下便是一穩。
“因鐘粹宮是妾身舊日寢宮,星楣又是妾身身邊兒管事的女子,故此對鐘粹宮上下都熟。去年春貴人被禁足,妾身便交待星楣過去協助……妾身瞧著星楣在鐘粹宮一切都得當,昨兒便做主將星楣留在鐘粹宮里了。”
“沒想到那丫頭一時卻因為這個想不開……”廿廿盡量委婉解說。
卻還沒等廿廿說完,瑩妃便忍不住冷笑一聲,“皇后娘娘寬宏大量,竟然將這樣一條性命都往自己肩上扛……妾身瞧著這事兒的根結,分明是出在春貴人身上吧!”
“哦?”皇帝好奇地打量過來。
瑩妃便輕哼一聲道,“昨兒可不光妾身在這兒,后宮所有姐妹都在。昨兒分明是春貴人故意為難皇后娘娘,非要將皇后娘娘身邊的得力女子給要過去!”
“皇后娘娘寬宏大量,不愿與春貴人計較,這便應允了。可是想來人家星楣姑娘卻是個有血性的,不愿受春貴人的強迫和折辱,這便以死明志了!”
瑩妃冷冷瞟向春貴人去,“真不知道春貴人你是怎么磋磨人家星楣了,竟然叫人家都活不下去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記恨皇后娘娘,便將這一年來禁足的苦,全都宣泄在人家星楣身上了吧?星楣是替皇后娘娘受苦,人家也有皇后娘娘一般的氣節,這便寧肯赴死,也不在你身邊兒呆了!”
瑩妃說著站起,向皇帝行禮,“妾身竊以為,皇上理應為這一條人命,重罰春貴人!”
“春貴人才解了禁足,竟然就逼死官女子,罪無可恕!皇上應當將新罪舊罪一并罰了,好好兒給她一個教訓才是!”
瑩妃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這兩天被春貴人給堵住的那口惡氣,才總算是跟著都吐出來了。
她瞟著春貴人冷笑,心下道:“活該!”
總歸死的是皇后跟前的女子,牽連的又是春貴人,不管皇上怎么發落,里外里總歸都是叫她高興的。
“竟有這回事么?”皇帝目光掃過眾人。
一眾不明就里的貴人們,在皇上目光掃過來時,便也只好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皇帝便瞇了眼,叫到春貴人,“你自己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啊?”
若是換了旁人,被瑩妃這么一說,必定是氣惱或者驚慌。可是春貴人卻依舊只是淡淡的,就像這事兒不過是云淡風輕的一件小事兒一般。
她靜靜起身,抬眸卻是望向廿廿,示意廿廿不必著急。
她眸光清涼,“……人,是小妾沖皇后娘娘要的;小妾也的確并不喜歡她,小妾要她到身邊伺候,的確也有故意叫皇后娘娘為難的意思。”
“人,也確實是死在了小妾的鐘粹宮里……”
春貴人說著,目光倏然一揚,瞟向瑩妃來。
“只是,瑩妃娘娘說什么小妾磋磨星楣,這才讓星楣尋了短見……小妾以為,瑩妃娘娘已經身在妃位,那說話便不該這么嘴唇一張一閉就出了口了,總得有證據。”
“小妾倒想請問瑩妃娘娘:可有人證、物證,可以證明小妾的確磋磨了星楣去,以致于叫她尋了短見的?”
瑩妃被問得一瞪眼,“情理都明擺著呢!若不是因為受不住你的磋磨,她又怎么會在被調入你宮里的當晚就尋了短見?可見兩者之間,必定有直接的因果關聯!”
春貴人輕哼一聲,“瑩妃娘娘的語氣雖說硬氣,可是實際上也還是承認了——你并無證據不是?”
“要不然這樣,也可請皇上現成兒的叫幾位媽媽和姥姥來,一起給星楣驗驗身,瞧她身上究竟有沒有傷痕啊?”
廿廿會意,便也點頭,“人自然是現成兒的,這便驗一驗就是。”
立時間,儲秀宮會同諴妃宮里幾位婦差便一并朝鐘粹宮去驗看了,回來一并稟報說,不見任何傷痕。
廿廿輕嘆一聲,“她因是我的陪嫁女子,在這宮里時,便連粗活都舍不得叫她做的。故此她便連手都絕不會粗……若是有傷痕,這便極容易瞧出來。”
“既幾位媽媽都看過了,并無傷痕,那倒的確無法定春貴人的過失去。”
瑩妃不肯甘心,咬牙道,“便是身上沒有傷痕,也不能說春貴人平素就沒從言語上叫星楣不好受去!她那人的性子就是塊冰一樣,平素對后宮中各位主位尚且冷言冷語,便可想而知她對星楣又是何態度!”
春貴人便是一聲冷笑,“瑩妃娘娘雖急于定小妾的罪,但是好歹有句話說得還算公允!——小妾就是這冰一樣的性子,平素對任何人說話都是冷言冷語的!”
“怎么,既然后宮里各位主位都能聽得下去,忍得了我;偏就一個官女子就聽不進了、忍不得了?再說我就是這性子,又哪里是獨獨對她,又何談磋磨二字去?”
“瑩妃娘娘若想用這個定小妾的罪,恐怕又站不住腳了……”
瑩妃再度被噎住,抬手指著春貴人,卻也竟然是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皇帝卻有些聽膩了,皺了皺眉頭,“夠了。”
廿廿便也忙率領眾人起身致歉。
皇帝用食指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兒,“……瑩妃的話不無道理,但是也的確如春貴人所說,并無實據。”
“如今星楣已死,死無對證;鐘粹宮上下又都認定了,春貴人并無苛待星楣之處。故此朕也覺著,這多半還是星楣自己不甘心離開皇后身邊兒,到春貴人名下去伺候,心下一時想不開的緣故。”
皇帝又忖了忖,“可是不管怎么說,人是死在鐘粹宮里的。春貴人便是無直接的責任,卻也多少都有過失……著春貴人罰月例兩年,這銀子由內務府一并預支了給星楣的家人去,當做喪殮之資。”
春貴人毫不遲疑,行禮接受,“小妾遵旨。”
皇帝又想了想,“不管怎么說,星楣也終是皇后宮里的女子,在宮里也伺候這么多年了,平素并無大錯。便是自盡,也其情可憫,著免其自盡之責的追究之處。”
月桂和月桐登時一并跪倒在地,替星楣謝過皇上大恩。
皇帝點點頭,握握廿廿的手,“皇后便也別難受了。”
皇帝說罷便往外走,“朕還有事,先走了。”
廿廿趕緊親自送出來。
夫妻兩個一同往外走,免了嬪妃們的恭送。廿廿不好意思地悄聲道,“倒叫皇上跟著勞神了……”
皇帝輕哼一聲,“就因為是你的陪嫁女子,這些年朕便也沒說過她。可是說句實話,我也老早便看著她有些出格兒——她當真敢仗著你的寵信,在太監和女子面前指手畫腳、頤指氣使。我便曾擔心,她遲早會給你惹禍。”
廿廿輕輕咬了咬嘴唇,“都是我平素太慣著她們了,節制不夠。”
走到儲秀宮門口,皇帝站定,握了握廿廿的手,“此事不宜多議,否則自然有人要借此生事。今兒爺將這事兒已經論定了,以后你便也不必再在她們面前提起,免生事端。”
皇上如此,倒叫廿廿心下頗有些不得勁兒,這便想將實情全盤托出……
皇帝卻攔住,輕輕哼一聲,“都牽連到你宮里飯房的太監了,爺如何還不知道是你身邊有人不牢靠了?爺心下有數兒。”
皇帝輕輕咬了咬牙,抬眸瞟一眼天上,“已是便宜她了!她不過是個奴才,已經坑了肅親王家父子三人,還好懸叫綿愷都被牽連進來……她怎么配!”
“死了就死了,爺已經叫不追究她家人,她地下也該知道叩首謝恩了!”
皇上既然已經下了定論,廿廿回來,已然面沉似水。
眼瞧著瑩妃還有話要說,廿廿冷冷盯她一眼,“瑩妃若還有話說,自管到養心殿求見皇上。”
瑩妃只得忍住,不過卻轉頭奚落地盯著春貴人冷笑。
不管怎么樣,春貴人又被罰了兩年的月例,倒是能叫她解氣的。
瑩妃帶頭告退而去,廿廿獨留了春貴人慢一步走。
眾人紛紛散去,廿廿忙親自起身,走過去握住春貴人的手,“又累你受苦……”
春貴人輕笑一聲,“皇后娘娘倒不必又攬在自己身上。不過是瑩妃與我多年的宿怨,要借著這事兒狠狠踩我幾腳來報復罷了。”
“再說,人原本就是死在我宮里的,我自想好了這事兒,就早已經想到了這后果……今兒皇上只罰了我的月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自知足,又有什么不高興的呢。”
廿廿柔聲道,“姐姐便是沒了月例銀子,一應的吃穿用度也不必擔心……”
春貴人輕哼一聲,“我就是因為從未擔心過,這一年里我倒是每一天都比從前吃得更好,用得更精……所以啊,我才反倒越發希望皇上罰我去呢。”
兩人手拉著手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待得春貴人走出來時,卻還是加了小心,將自己面上的神色仔細收斂了一番,至少這會子還不能叫外人瞧出來她與皇后并無心結的。
走出儲秀門,春貴人小心地左右看了看。
恍惚有人影一閃,沒太看清人臉,只能憑服飾規制判斷,是個貴人。
星澄張望了好一會子,這才道,“奴才瞧著,仿佛是淳貴人。”
春貴人也微微地挑眉,“淳貴人?聽說這一起子的貴人里頭,倒是她先拔了頭籌,頗有幾回被召入養心殿,陪伴過皇上。”
星澄點頭,“從前奴才還以為是安貴人……卻沒想到反倒降位了常在;還有信貴人,竟然也沒能搶過淳貴人去。”
“淳貴人家世也沒什么出奇的,相貌更沒有玉貴人明麗,奴才倒沒瞧出她能憑什么先拔的頭籌。”
春貴人靜靜垂眸,“不是都說是瑩妃抬舉了她么?為了投靠瑩妃,她都敢跟皇后娘娘當面擺明了,硬是搬進了瑩妃的延禧宮里去。”
星澄便也忍不住嘆一口氣,“好歹從前她也是跟主子一個宮里住著的,從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奴才還以為淳貴人是個平靜淡泊的好性兒……可誰想,倒似看錯她了。”
春貴人卻搖搖頭,“何至于就說‘看錯’了呢?終究都是后宮里的女人,誰還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么?我是沒那個心,不想爭什么,憑什么就不準人家有那個心,想要爭一爭呢?”
“再說,她終究還年輕啊。這個年紀,誰的心里還沒有個心高氣盛呢?”
星澄便趕忙笑道,“主子哪里是不想爭?更哪里是爭不過?主子不過是不屑于罷了……”
春貴人輕哼了一聲,“要爭的是什么呢?寵么?寵是沒有心的啊……既沒有心的空殼子,又爭來干什么?”
她抬眸望向天際輕快掠過的一只鳥兒,“我從進宮的那天起,就知道皇上已是‘沒有心’的了——他的心,早已經給了別人,不會再放在我們任何一個的身上了。”
“那這樣無心的男子,便是貴為皇子、君王,我也是不稀罕的。他既無心,我自對他生不出情來;既沒有動情,我又為了爭他而跟人家斗個你死我活做什么呢?”
星澄聽得主子這一番通透的話,原本想笑笑,可是卻終究還是有點兒笑不出來,心底下反倒有些酸酸的。
——若是皇上換成另外一個人,就憑主子這樣的相貌和才情,都該是個寵妃才對吧?
星楣之死的消息,稍微晚一點才傳到擷芳殿去。
舒舒一聽見消息,握著茶碗,手都顫了幾顫,好懸跌了。
不過只是一瞬,她隨即便輕哂一聲,“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倒也叫我省一份兒心了。”
“送份兒奠儀回去,給她們家吧,好歹她額娘打小兒也帶過我一場。”
舒舒想了想,又道,“對了,叫傳話的太監去見見我們家明安公爺,跟他聊聊,星楣好歹是我們家那頭兒挑出來的,結果在宮里非但沒斗過她們葉赫納拉氏挑出來的女子,反倒這就死了……倒叫他一份兒苦心,都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