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粹宮。
內務府和宮殿監總管進內給吉嬪請安,便按著皇后的諭旨,將給如貴人的一應物品、陳設都抬入東配殿去了。
吉嬪自己對這事兒倒不熱衷,非但沒親自跟著過去張羅張羅,更連頭都沒抬過,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倒是星澄好奇,忍不住倚著窗邊兒,往外瞧了好幾回。
星瀑見了便也輕聲勸阻,“……主子都沒瞧,咱們也是不瞧的好。”
吉嬪愛靜,這殿內便連一座西洋的自鳴鐘都沒有,便連針尖兒落地都能聽得見——外頭人自然也是覺著這都是因為吉嬪不得寵,各宮好歹都有皇上賞給的西洋鐘表,就為了看個精巧的;可是吉嬪之前禁足一年,只有官女子的待遇,那她這鐘粹宮里就自然跟雪洞似的,四壁儉素,不見半點繁華。
“無妨,叫她看吧,這才是對勁兒的。”吉嬪在里頭就聽見了,曼聲吩咐。
星瀑這才放了星澄,端茶進了西邊兒明間兒,“奴才愚鈍,都沒聽懂主子這話。”
吉嬪并未抬眼,“……華妃提議讓如妃搬過來跟我住,你道她安的是什么好心去不成?我本是愛靜的性子,最不愛在這六宮之中引人注目了去。可是如今如貴人是六宮目光之所集,她既搬過來,我便是想不受人矚目,怕也是做不到了。“
“況且我與皇后的關系,我自己倒是享受若即若離的遠近,可是憑華妃的性子,她如何甘心看不懂、猜不透去?她一向自視甚高,至少應該在我之上去,她這便始終沒斷了設法來試探我的心意……她主張讓如貴人搬過來,便又是她的一步棋,她想從我對如貴人的態度里,瞧出我對皇后的真實心思去。”
星瀑也是皺眉,“是啊。華妃就是個看不得別人安生的人去。”
吉嬪哼了一聲,“不能不說,她也算是聰明的,不然她也沒本事走到今天——可是這天下的聰明人,卻也都有繞不過去的毛病——那就是太過自信,自信到自以為是。故此終是會按著她自己的想法兒,一條道兒跑到黑不可,不撞南墻都不帶回頭的。”
星瀑點頭,“她這樣,倒苦了主子您。”
吉嬪支頤想了想,“倒也不算難為我。我本來就是這性子,這些年來我對皇后原本就是若即若離,我從不主動上趕著去對皇后這么著……這些不光華妃,這六宮里人也都看著呢,她們這才不敢拿準了我的心思去。”
“故此,便是如貴人搬進來了,咱們也一切如舊,就也是了。”
“既然咱們不肯與皇后那邊兒主動親近,那如貴人既搬過來,那從咱們這邊兒來說,有所防備倒是正常的。就叫星澄東一眼、西一眼去盯著吧,這才符合‘防備’的做法兒去。”
“況且她年歲小,跟你比,是后來我身邊的。這事兒她做,倒比你來做更合適。”
星瀑這才會意,點點頭,抬眸也像窗外看去。
東配殿廊檐下,如貴人小小一抹身影,有些伶仃地站在欄桿旁,一副無所依傍的模樣。
因是貴人位分,身份低些,故此不能有陪嫁女子跟隨一起進宮,身邊兒唯有一個內務府剛送過來的一個官女子。
因如貴人如今是隨著吉嬪一起居住,故此那女子便也依著吉嬪身邊兒女子取名的規矩——用了水字邊,取名“星溪”。
星溪也是個年紀小的,也是去年才新挑進來的,站在如貴人身旁,不但撐不起什么事兒來,眼神更是怯生生的。
見了這星溪,星瀑心底下都不由得納悶兒:皇后主子怎么不給如貴人選個宮里的老人兒伺候?若是老人兒,對宮里凡事都更熟悉,便是今日這場合也能當得起事兒來些。
這若是換了在別的宮里,甚或即便是華妃的延禧宮呢,好歹進了新人,更何況是皇后本家兒的妹子,這便從面兒上都得做的好看些,別說要親自過去看看,更至少免不得應當將如貴人給請過來,奉了茶果招待著,陪著說一會子話,等配殿都歸置好了,再讓人家回去。
總不能就這么袖手旁觀著,叫如貴人這么枯站在廊檐下吧。
微微凝眉,“主子的意思是……咱們對如貴人,也不便主動熱絡了去?”
“嗯。”吉嬪眸光清淡,“她還小,又剛進宮,性子還沒摸透呢。遠著點兒,倒比太親近了好。”
星瀑輕輕咬了咬唇,“可是……這么瞧著她在廊檐下站著,仿佛也有點兒不好吧?是不是奴才將她請過來?或者,好歹將這話兒遞過去也好。”
吉嬪輕輕搖頭,“你別忘了,她是個鈕祜祿氏……鈕祜祿氏若連這樣一點子小坎兒都卡住了過不來,那她就不是鈕祜祿氏了。”
吉嬪這才緩緩朝窗外瞥了一眼,“鈕祜祿氏,就沒有一個簡單的。”
她是親眼看著皇后也從這個年紀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她如今已經對鈕祜祿氏所出的女孩兒,頗有了些心得去。
星瀑便也笑笑,“可不是!如今皇后主子是鈕祜祿氏,十七王爺福晉是鈕祜祿氏,二阿哥嫡福晉還是鈕祜祿氏……與皇上最關系最近的幾位女子啊,可全都是鈕祜祿氏了。”
吉嬪靜靜收回目光,“鈕祜祿氏是狼,狼群里規矩森嚴,狼肯服從規矩,那不是因為狼的性子馴順,它們順從的只是權威——誰更厲害,誰才能在狼群里身居更高的位置,才有本事叫其他的狼歸順。”
“可是狼的本性卻是永遠都有野心的——倘若自己強大了,又或者是之前那權威者老了、軟弱了,年輕的就會反抗,甚至主動發起挑戰,去爭奪那個更高的位置……所以,對待狼,永遠想要的是自己的強大和威懾,而不是所謂的示好。”
星瀑驚訝得張大了嘴。
自家主子是漢姓人,又是出自書香門第,怎地忽然對狼如此了解了?
星瀑自是不知道,此時的儲秀宮里,廿廿正為一頭生了野心的“狼”而輕聲冷笑。
“明安如此,我倒也不意外了。要不,他也就不算是鈕祜祿氏的子孫了。”
廿廿才得了信兒,說皇上傳下旨意,申飭步軍統領衙門的左右翼總兵,以及左右翼尉。
當中的左翼總兵正是廿廿的阿瑪恭阿拉。就在皇上正式下旨冊封她的當兒,忽然出了這么個事兒,說是巧合,可是誰又肯信呢?
這事兒廿廿不好當面問皇上,這便叫人側面去打聽了一下兒——竟然是信任的步軍統領明安上奏皇上,詢問是否以后在步軍統領衙門辦事的時候,他本人要與左右翼總兵、左右翼尉并列同座的事兒。
廿廿不放心從旁聽來的消息,這便趁著二弟和世泰在宮中當值,已是到了下班的時辰,這才叫人秘宣了和世泰過來問話。
因為左右翼總兵和左右翼尉都有副都統的職銜,在步軍統領衙門一起辦事的時候,可以看做是步軍統領的副手,故此是否并排同座,文書上又是否需要共同署名,便成了各自地位的一種象征。
明安拐著彎兒的意思是:從前布彥達賚活著的時候,左右翼總兵和左右翼尉是并坐的,可是當布彥達賚死后,左右翼總兵便聯起手來打壓左右翼尉,不允許他們并坐、一同列名了。
——這種官員之間爭權奪勢,甚至隱約有黨爭之意的事兒,歷來都為天子所忌。
更何況,這里頭的左翼總兵還是當朝國丈啊。
“從前布彥達賚在時,好歹老成持重些,因阿瑪與他同一個衙門坐堂辦事,他對阿瑪一向敬重有加,故此并坐問事等規矩,就是布彥達賚那時候定下來的。”和世泰小心打量姐姐的神色,輕聲回話,“……這些規矩,都是衙門內的事兒,原本沒什么大不了的。若是步軍統領不特地上奏請旨的話,皇上根本都想不起來要問的。”
“倒是不知道明公新官上任,怎么第一把火倒是燒到這事兒上來了。”
廿廿輕哂一聲,“他這么辦,自是想撇清他自己,新官上任便在皇上面前贏得個好印象……他的野心不小,他可是想要承繼我們鈕祜祿氏一族在皇上面前一切的榮耀去呢。”
無論是布彥達賚,還是明安,終究與她阿瑪都是同族。布彥達賚因了她的身份,這才在步軍統領衙門里凡事都敬重她阿瑪為先,這在外人眼里,難免有些故意討好她阿瑪之嫌。
而這明安走馬上任,第一件事便要將這事兒問明白了皇上的態度,自是想顯得他根本就不想攀附她這個皇后,更想革除布彥達賚留下的舊弊。
“明安這么辦,若是本意只為公事,我倒是愿見的。”廿廿靜靜抬眸,望弟弟一眼,“阿瑪如今身為外戚,皇上卻將防衛京師的左翼總兵的差事交給他,前朝后宮難免會引人腹誹。“
“偏阿瑪自是是個直率的性子,愛飲酒,愛故友結交,平素有不少小事上不夠謹慎,”廿廿想到這兒也是忍不住輕嘆一聲,“便是如朱珪大人那樣天性謹肅之人,都叫人抓了轎夫的把柄去……那阿瑪自有更多顧及不到的疏漏之處。”
“故此,若在小事尚未鬧成大事之前,有人肯提出來,叫阿瑪警醒,這原本不是壞事……”
和世泰深深想想,便也是點頭。
“只是,明公此舉卻招致阿瑪被皇上傳旨申飭,偏又是在姐姐冊封大典將至之時……這便未免有些不合適。”
廿廿輕哼一聲,“他原本是來我宮里求過的,希望我能重用他。彼時布彥達賚還在,布彥達賚受皇上重用,又是二阿哥福晉的阿瑪,明公身為咱們家大宗公爺,卻撈不著什么要緊的差事去。他急,他想越過布彥達賚去,他才來求我。”
“可是,他自然也沒想到,布彥達賚竟突然就溘逝了。皇上念舊,便將布彥達賚原來的步軍統領的差事直接給了他去……他從我這兒還沒來得及得到的,他竟突然間借由布彥達賚的死,便得到了,他便也自然不用再來求我了。”
和世泰輕輕瞇起眼來,“姐姐的意思是,明公爺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辦這事兒,并非沒有報復姐姐慢待的意思?”
廿廿輕輕勾了勾唇,“他既想好了要用撇清他自己的方式,來在皇上面前、朝廷百官面前沽名釣譽的話,那他便不只是這一時一事要這么辦了。”
和世泰都是一聲冷笑,“那她以后怕是要故意跟姐姐唱反調,以此來抬高他自己了!”
“所以說啊,這才是鈕祜祿氏的子弟……”廿廿眼角輕揚,“我早知道他有野心,如今倒是他自己早早兒地就露出來了,也省了我的事。”
和世泰皺眉道,“那姐姐日后還要多多小心他。”
廿廿卻靜靜搖頭,“他的手腳再長,還沒本事直接伸到后宮來……真正要凡事小心的,是阿瑪和你。你回去務必提醒阿瑪,以后無論是在步軍統領衙門共事,還是家中尋常小事,萬萬多加幾個小心。”
“還有你自己也是,在御前行走,凡事規矩大,更要小心謹慎,莫要叫人說你仗著‘國舅’的架子去。那盛住的覆轍,你絕不可有半點沾了去!”
和世泰忙一個千兒跪地,“嗻,弟弟一定謹奉姐姐叮囑!”
廿廿欣慰地點點頭,“自古以來,這后宮里都說希望自己母族強大,可堪倚仗的;可是實際上,母族若過于強大,因各房各系之間都各有己見,到時候卻要個個兒都拿我這皇后說事兒,那便根本不是幫襯我。”
和世泰趕忙道,“弟弟伺候在皇上跟前當差,便也會小心看著些咱們鈕祜祿氏的外臣去……若還有如明公這樣兒的,想打著姐姐的旗號為他們自己牟利的,弟弟一定盡早阻止,絕不叫他們連累到姐姐去。”
廿廿起身,走過來扶起弟弟,眼中已是含淚,“和世泰,你終于長大了。大哥離去多年,如今我終于又有兄弟可以仰仗了。”
和世泰心事重重地退下去,廿廿坐著又將阿瑪的事兒前前后后忖了一遍。
她忽地抬眸,“去打聽打聽,二阿哥所兒里那邊,最近在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