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倒笑了,挑眸望過眾人,用帕子輕輕按了按唇角。
“瞧二阿哥福晉這孩子,這是說的什么話兒啊?這話她好意思問,我這個當額娘的,卻不好意思回答她呢。”
廿廿收起了笑,正色望住舒舒,“快收回你方才這話吧。你是小輩兒,年華正好,來日方長,我可希望你長命百歲去呢。”
廿廿尷尬得咬牙,“……皇后額娘既不給媳婦一個明示,便是默認了對么?”
廿廿嘆口氣,“瞧你這孩子,還擰上了。”
舒舒盯住了廿廿,“媳婦命硬,況且有我阿瑪在天之靈托著呢,故此媳婦不怕說這個!還請皇后額娘給個明示吧!”
廿廿便又嘆口氣,“既然你今兒不得這個話兒,心下便不安定了,那也罷,我便遂了你這個心愿去——雖說我是二阿哥和你的額娘,可是說到底,若當真有那一天到來,一切還是得看皇上的意思,再就是二阿哥自己個兒的心意了。”
“若是皇上覺著你的側福晉合適,這些年在你們家里足以率下,那就你側福晉為福晉了;可若皇上覺著側福晉尚有不足的話,那便重新安排一場八旗秀女的挑選,再挑新人也就是了。”
“便如你十七叔這邊,一來是皇上覺著武佳氏合適,二來也是你十七叔自己個兒也覺著不好再找個十四五歲的小福晉進家了,這便定了是武佳氏。”
廿廿眸光寧靜,“舒舒,我這么與你說了,你可滿意了?”
舒舒抿起嘴唇來,“續弦倒也不要緊,總歸要個時日吧!何至于我姑母才薨逝不到半年!”
廿廿幽幽看廿廿一眼,“……嚴格來說,過了頭七就可以了呢。”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今兒這一場聚會終究逃不脫不歡而散。
廿廿終究是中宮,便是起駕回宮,面上身上,都是一派雍容的氣度。憤憤難平的,只是舒舒自己個兒罷了。
出了擷芳殿,雅馨十分不得勁兒,也不敢坐轎,非要步行跟隨在廿廿暖轎旁。
廿廿知道若不這樣,雅馨且過不來這個勁兒呢,這便準了。只是伸手將自己的手爐遞出去,叫雅馨捧著,幫她暖著。
“也都怪奴才……若不是奴才想當這個說合人,也不至于叫皇后娘娘今兒特地駕臨,卻倒貼了她個冷臉來。”
廿廿在轎中卻是輕聲一笑,“瞧你,別什么事兒都往自己這兒想。我今兒來,是為你,是為十七福晉,卻不是為了她。故此她今兒什么態度,我也全都不至于往心里去。我的心思啊,全都在給十七福晉那一炷香里,在咱們說了這一道兒的話里罷了。”
雅馨便又嘆了口氣,“我這也是最后一回幫襯她去,再沒有下一回了!實則我這話兒早也都說過了,但終究還是可憐她……可我看出來了,她不值得可憐。我這真是最后一回了,若還有下一回,我自己都大嘴巴抽我自己!”
廿廿含笑道,“倒不必這樣兒。終究咱們還是一家人,且她跟你同是十六房的,自然要格外親近些。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的,必定不會因為你與她走動就挑理見怪了。”
雅馨送了廿廿回宮,她自己便也家去了。
倒是如貴人一路回鐘粹宮去,一路上心下都跳得急。
這還是她頭一回這么近地眼睜睜看著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二位女主子這般當面鑼對面鼓地爭執。知道后宮里有爭斗,也知道這世上但凡有女人的地方兒就不安寧——可是一家人在宮里卻爭成這樣兒,也是她從前所想象不足的。
不是沒想到過,是沒想到一切都這樣明火執仗。
她進了鐘粹宮,先去給吉嬪行禮。
吉嬪對如貴人是一貫的清淡——不至于是冷淡,但是也從來都沒有主動的熱絡。
吉嬪挑眸看如貴人一眼,“外頭天兒是冷了哈,瞧你這一進來,小身子骨兒都是哆嗦的。臉色也不好,發白,像是被嚇著了似的。”
如貴人尷尬得想要使勁擠出個笑容來,不過還是給收回去了,只是認認真真說,“這臘月的天兒……真是冷。小妾的手爐半道兒上還熄了火兒,這便有些禁不住了。”
吉嬪點點頭,“你是貴人,每日的紅羅炭只有五斤,是不多。可是話又說回來,若是儉省著用,每日五斤只用在手爐、腳爐和香爐這類屋子里用的項上,倒也夠了。我這嬪位,每日的紅羅炭也不過才有八斤。”
“你這手爐今兒半道兒還熄了火兒,又算什么事兒呢?偏又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倒好像我這鐘粹宮里克扣了你的似的。”
如貴人登時一顫,急忙道,“小妾絕無此意……”
吉嬪幽幽看看她,點點頭,“那以后就別再將這樣的理由掛在嘴上。便是你無心害我,可卻當真會牽連到我的。”
如貴人如履薄冰地下去,星瀑都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主子又是何苦嚇她去?好歹一個屋檐下住著,來日別結成仇了才好。”
吉嬪淡淡揚眉,“我這人本來就是這性子。在這后宮里啊,我沒心情害人,也同樣沒心情受人牽累。誰想說什么話都行,只不過別饒上我去;若是饒上我了,我不管她是誰,我都得將她這話給懟回去。”
“再者說,若當真就因為我這些話,叫她記了我的仇去,那就更證明是她自己心眼兒不大量。那我今日這樣對她,便不是委屈了她。這態度便也算是我的試金石吧,用這法子試試她心地如何。”
吉嬪說著望了一眼窗外,“再說了,她這是跟著皇后一起去的擷芳殿,回來就哆里哆嗦,小臉兒慘白成這樣兒,我瞧著不順眼,旁人難道就瞧不出來了么?給她兩句冷的,叫她趕緊回神才是。”
星瀑點頭道,“……奴才說句掌嘴的話,這后宮里的鈕祜祿氏個個兒都是不好惹的,將同為鈕祜祿氏的如貴人這也是給嚇著了。”
吉嬪靜靜垂下眼簾去,“對于新加入狼群的小狼來說,懂得敬畏是頭一件功課。”
星瀑輕嘆一聲道,“今兒皇后娘娘想叫如貴人長的教訓,如貴人當真也都得了,這便也是好事兒。”
嘉慶七年的大年初一,皇上赴堂子和太廟行過禮之后,赴太和殿行完慶賀禮,當日便起鑾赴乾隆爺的裕陵恭謁去了。
天子大年初一就出門兒,還是比較罕見的,便連常例的賜宴皇室宗親和大臣都推后了。
廿廿留在京中,為皇上守著家里。
各家王公都隨皇上謁陵而去,除了年邁的、有病的、犯罪的。
廿廿便召各王家的福晉們進宮來歡聚。
廿廿特地召喚定親王綿恩的福晉到自己身邊兒來坐。
綿恩雖是侄兒,年歲卻大,綿恩比皇上還大十多歲呢,到廿廿這兒自是大出去三十歲了——侄兒媳婦在廿廿身邊兒,都年過半百了。
綿恩福晉十分不好意思,倒是廿廿執定了綿恩福晉的手,含笑道,“今兒咱們不論輩分,只看年歲。你是應當的,便快安安心心地坐下吧!”
雖說綿恩家是侄兒家,可是卻是先帝爺的長房,地位在這兒擺著呢。
綿恩福晉推辭了幾回,便也坐下了。
廿廿另一邊兒則是八福晉,這是事實上的長嫂了。
廿廿安排定了座位,沒坐多一會子,安鸞先起身走到外頭去。遠遠地,也瞧見舒舒正好兒出來。
天地一片雪白,宮禁紅墻映著金瓦,蒼莽又熱烈。
安鸞挑著眉毛盯著舒舒,“喲,你今兒怎么也來了?你阿瑪的孝期,不是才過完周年么?”
舒舒凝著安鸞笑笑,“是有人想讓我守滿二十七個月的孝去呢,就等著我自己個兒上趕著去求她。可是我偏不。我啊,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叫她主動給我解了這個孝期去!”
“哦?”安鸞都不由得瞇了眼,“二阿哥福晉當真讓我刮目相看啊。你倒說說,你竟使了什么好法子,叫我也好學學。”
舒舒卻笑笑,并不肯說話。
安鸞也不急,回首轉開目光去,只去看這白茫茫的天地。
舒舒不肯說的,自是不便告人的。
安鸞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在那里頭也是坐不住的。瞧她早早兒就將定親王福晉給抓過去了在身邊兒坐著,這是明擺著給咱們看呢。”
皇后身邊兒,八福晉的位子是該有的,終究是長嫂;可是另外一個位子卻是有變數的。
可以給舒舒,畢竟這時候是唯一的皇子福晉。
也可以給安鸞,因為十一王爺現在是皇上的二哥。
不過廿廿叫了綿恩福晉過去,這便以先帝爺長房的身份,合情合理地將這二位都給擋開了。
舒舒嗤了一聲,“誰稀罕似的。怎么,安嬸子想要那個座兒?”
安鸞扯了扯唇角,“……算了,便是從前能一個炕上頭碰頭睡在一處的人,也終究再沒有今日并肩而坐的情分了。”
“我倒更擔心你,”安鸞抬眸盯住舒舒,“定親王福晉可是富察氏……我瞧著皇后自從她妹妹許給睿親王家之后,這當真是將所有的富察氏都當成了眼中的寶了。那你們家那位側福晉呢,還不得蹬鼻子上臉啊?”
舒舒淺淺斂眉,“哦,她倒是想,不過誰叫她遇上的是我呢?那她的道行,便還淺了些。”
安鸞不由得瞇眼望著舒舒好半晌。
她瞧出來了,此時的舒舒頗有一股子勝券在握的姿態。可是安鸞卻也都想不明白,被皇后以孝期緊緊箍住的舒舒,是怎么掙脫開的,怎么翻的身呢?
安鸞不知道,此時謁陵途中駐蹕煙郊行宮的皇帝,正對著跪在地上的綿寧,止不住地嘆氣。
綿寧面如死灰,跪在地上低低垂著頭,不敢有半點動靜。
他汗阿瑪竟然大年初一的就要往裕陵趕,這樣奇怪的日程安排,旁人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他自己心下卻是明鏡兒一般的。
皇帝盯著綿寧半晌,這才緩緩道,“……你已成婚數載,你的子息是朕和你皇后額娘都期盼的。不僅是我們,還有你汗瑪法和你額娘的在天之靈,也都在等著呢。”
“若你這一回當真可能得了子息,那便是朕能借以告慰你汗瑪法的頭一件大事了。”
皇上明明盛怒,卻還能說出這樣寬慰的話,綿寧就更是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兒子無顏赴汗瑪法陵前……”
皇帝閉了閉眼,“算了,好在終究不是發生在你汗瑪法的國孝期間。便是你媳婦兒給布彥達賚守孝的日子還沒滿,可是布彥達賚是奴才,你是皇子,倒也都說得過去。”
綿寧萬分尷尬,“……是兒子酒后糊涂!”
皇帝已經沒什么話好說,只擺了擺手,“算了,下去吧。”
綿寧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轉身走出皇帝寢殿,懊惱得忍不住將額頭又在墻上撞了好幾下兒。
他也想不到,舒舒竟然將他那晚因醉酒后留宿在了舒舒房中的事兒,報給內務府了!
舒舒辦這事兒的時候,跟他都沒打過招呼,他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孝期內生子,是為不孝。
雖說他不用為布彥達賚穿孝,可是好歹舒舒那邊兒還是奉旨守孝的。而舒舒是他的福晉,便這事兒毀的是舒舒的聲名,那便也跟毀他的名聲沒什么區別。
他全然想不到,舒舒此次竟然不顧她自己的聲名了。
而他,不管愿不愿意,也只能替舒舒出馬向汗阿瑪求情,請汗阿瑪下旨解了舒舒的孝期去……這便若當真那日坐下孩子來,也好不被當做是孝期內的生子。
終究,若當真有了孩子的話,那這個孩子是他第一個孩子,也是汗阿瑪的第一個皇孫,故此他汗阿瑪才忍住了火氣沒有發作,并且大年初一就出門,要到他汗瑪法陵前去告祭。
可是他自己呢,卻沒有半點的喜氣兒,唯有覺得羞慚難當!
實則汗阿瑪眼前還好說,他便是羞愧,可是卻也知道汗阿瑪寬仁的性子,不至于當真把他如何……他只是,只是不知道等回京了,又該如何去面對小額娘啊。
舒舒孝期內,他還與舒舒同房,這在小額娘看起來,他竟然是急迫到了什么不堪的樣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