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一路去謁陵,不僅恭謁的是大清天子的陵寢,也去祭了明成祖朱棣的長陵。
這些明代天子陵寢,都是當年乾隆爺特諭重修,顯示了一代帝王的胸襟去。
廿廿則在孝儀純皇后神位前,以及孝莊文皇后的昭西陵前駐足最久。
廿廿在孝儀純皇后神位前行完了禮,才猛然抬眼看見那神位上的忌辰之日……她登時驚住,回首悄然伸手召喚皇上。“……爺,您快點兒過來!”
皇帝正率領王大臣等在先帝爺神位前行禮呢,見廿廿這般小手在空中抓撓,也不知道發生什么事兒了。總歸看著廿廿神色之間頗有些慌張似的。
那感覺,該怎么形容呢,盡管這會子這么說有些不合時宜,但是那明明看上去就是,呃——跟活見了鬼似的。
皇帝悄然回眸,咳嗽了一聲兒,“你們繼續行禮,朕去給皇后額娘們先行行禮去了。”
綿寧也悄然遠遠地向廿廿的方向望過來,漠然轉回頭去,輕聲道,“汗阿瑪去吧,兒子率大臣恭謹行禮就是。”
皇帝欣慰,伸手按了按綿寧的肩頭,便趕忙朝廿廿走過去。
幸好后宮與外臣一同行禮時,中間兒有黃幔和羅傘隔著呢,皇帝繞過黃幔來,倒也能隔住大臣的視線去——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典禮,哪個大臣是活擰歪了才敢在這會子還東張西望吧?
“怎么了?”皇帝疾步走過來,急忙攏住廿廿還伸在半空里,有些六神無主的手。
廿廿這一張臉又是紅,又是白的,卻仿佛說不出話來,只指著孝儀純皇后的神位去。
“嗯?”皇帝怎么都沒想到是他額涅神位的方向啊。
那是額涅,他與廿廿的情緣,原本也是冥冥之中都是因額涅而來的,廿廿方才怎么還一副活見鬼的模樣去?
皇帝先跪下行了個禮,這才抬眸去瞧額涅的神位——不過,沒看出什么端倪來啊。
皇帝忙扯著廿廿的手,悄聲說,“別鬧,這是額涅的神位,能出什么事兒啊?”
廿廿說不出話來,其實不是嚇的,那是尷尬的……這會子叫皇上一問,就更是滿臉通紅了。
可是她瞧出來皇上著急了,便趕緊深吸口氣,強壓住尷尬,低聲說,“皇上,我該死……”
皇帝嚇了一跳,“這,這是渾說什么呢?”
廿廿紅著臉又指了指孝儀純皇后的神位,悄聲說,“皇上……我竟算錯數兒啦。今年是額涅三十周年的忌辰,可是我出京之前,竟給記成二十年了……”
皇帝也恍然一怔,急忙一拍腦袋,趕緊趴地下又磕了兩個響頭。
“哎喲,爺那會子豈不也跟你一起錯了?”
可不是么!他原本知道的啊,承辦典禮的大臣們在奏折中也反復多少次地提過這個數目字兒的,他在大臣面前說話的時候兒也沒迷糊啊。可是怎地一到廿廿面前兒,聽她說了這數目字兒,他竟想都沒想,直接就當成是二十年啦?
廿廿已是尷尬得要哭了,攥著皇上的衣袖直想哽咽,“我這是不孝啊……我這是怎么了,皇上,我怎么連這么個數兒都算不明白了?我,我好像是變傻了呢?”
皇帝神色看著平靜,卻也陪著她一起抽了抽鼻子,“不是你一個人兒傻,爺也跟著你一起變傻了。”
廿廿瞧著皇上,不由得撲哧兒一樂。
她原本還想說,她連這么個數目字兒都算不清楚了,就憑這么個木頭疙瘩似的笨腦袋,還怎么好意思當正宮國母啊?可是皇上卻也說跟她一起迷糊了,那她總不能叫皇上也說他自己不好意思當天子了吧?
故此,她這句話也只能自己個兒咽回去了。
“皇上沒傻,皇上是被我給拐到溝里去了。”她笑過了,那尷尬便也散了去,心下反倒都是皇上陪著她一起承擔的甜。
皇帝哼一聲兒,“還不是你在我眼前兒機靈鬼兒似的,我都習慣了?但凡是你說過的話,我的心下從未懷疑過半個字兒,所以早就習慣了聽什么就是什么,爺自己也懶得從頭去再想一回了。”
廿廿心下還是不得勁兒,“哎喲,我這可是,忒對不起額涅了啊……”
老人亡故之后,最要緊的是什么呀,還不是這些忌辰的日子去?兒女記不記得老人,這忌辰的日子便是首當其沖的第一宗。可是這么要緊的整日子,她都給整錯了,真真兒是都沒臉在老人家神位前跪著了呀……
皇帝便樂,“沒事兒,有她老人家的親生兒子在你前面兒擋著呢。她老人家要怪,也得先怪我呀。”
廿廿扁了扁嘴,“可爺是無辜的,是被我給拐掉溝里去的……”
皇帝想了想,忽然一笑,捏了捏廿廿的手,“你要是真覺著過意不去,那趕緊給額涅再生個大胖孫子唄!老人家都喜歡這個,只要你在這事兒上使勁兒,那額涅旁的事兒就全都不計較了!”
廿廿面色大紅,趕緊抬眸看看孝儀純皇后的神位,再心虛地左右瞧瞧跟在后頭一并行禮的嬪妃和公主,趕緊低聲道,“……這也不是我使勁兒的事兒呀。”
要不是在這個場合,皇帝當場就將廿廿扛了就走,身體力行叫她明白明白,該怎么使勁兒了。
皇帝這會子只能強忍住笑,將廿廿的小手在掌心里搓轉掐捏,無奈地搖搖頭。
歷來謁陵,他都是在方下輦轎就要痛哭的,及至在陵寢前行禮時,兩眼都已經哭到紅腫。
可是今兒……自然就是因為有廿廿陪著吧,他竟不但哭不出來,今兒倒是數度笑了出來。
這在阿瑪和額涅的眼中,會不會是不孝?
——不會的,他知道。
他的阿瑪和額涅,在天上一定都希望他們這些兒女都能過得快快樂樂的。即便是帝王,也不要忘記了什么是笑模樣兒。
廿廿及至回到行宮,還在一個勁兒地跟自己計較個沒完,就怎么都找不到緣由,為什么自己連這么個簡單的數兒都算不明白了?
她還盯著鏡子望著自己,“你算算自己個兒的歲數啊!額涅是在你出生前崩逝的,你自己個兒都快三十了,額涅怎么可能是二十年的忌辰啊?難不成你記不住的不是額涅的忌辰,是你壓根兒連自己的年歲都給忘了不成?”
廿廿越想越懊惱,“哎喲,人活一世,竟然連自己的年歲都記不得了,那豈不是白活了嗎?”
瞧著廿廿都這么著自己嘀咕半晌了,月桂便看著也樂,小聲跟四喜說,“……是有些年沒見主子跟自己這么過不去的了哈?”
四喜便也忍著樂,“可不是嘛。對了,上回是什么時候兒來著?”
叫四喜這么一問,月桂猛地一震,笑都收斂了起來,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四喜被嚇了一跳,急得也顧不得什么,伸手抓住月桂手肘問,“你怎么著了?是不是我說錯什么話了?你可別嚇我……”
月桂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四喜手里抽回手肘來,“咳,跟你沒關系,你別瞎尋思。我啊,是冷不丁想起來主子上回這么糊涂是什么時候兒的事兒了。”
四喜聽著月桂的頭一句話,神色不由得黯然下來,松開手別開頭去,“哦。”
他心思沉下去,便連月桂后頭那句話都沒什么興頭兒了,“你想起來就好。主子身邊兒,頂數你心思最細,誰都比不了。我終究是枉跟著主子這么些年,竟然連什么都記不住了……”
月桂納悶兒地瞅他一眼,“你這是自怨自艾什么呢?我說的也不是壞事兒,怕是好事兒!”
四喜這才霍地抬起頭來,“好事兒?”
月桂含笑點頭,“要不咱們都一時想不起來了呢,因為啊,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兒了!”
四喜繼續傻,“十年前?”
月桂無奈地嘆口氣,“好嘛,這算不僅是主子傻了,皇上跟著傻,現在連你也一遭兒都傻了。”
四喜還沒尋思過味兒來,“十年前,怎么回事兒啊?”
月桂輕笑莞爾,“……主子十年前懷著三阿哥的時候兒,可不是也這么腦筋轉不過彎兒離開好些日子去?”
四喜這才驚喜得眼珠子好懸沒瞪出來,“你,你難道是說……可、可是我卻什么都瞧不出來啊!”
月桂便也忍著笑道,“我究竟也是猜,自然是不敢作準的。咱們什么都看不出來,必定是日子還早呢。”
月桂說著將手里的活計都扔給四喜,“不成,我坐不住了,我現在就去找那太醫問問去!”
月桂往外去,因小心著,這便聽見后頭有簌簌的腳步聲墜著。
月桂一驚,趕忙回頭,卻見是四喜跟著一起出來。手里甚至還抱著她方才丟給他的活計呢。
可見他出來得急,什么都沒顧上,直接邁步就朝外走了,渾然忘了手里還捧著活計呢。
月桂便無奈地笑,站在原地等他走上來,“你跟出來干嘛?瞧瞧你手里,還沒放下活計呢!”
四喜這才愣了,趕緊垂頭看一眼自己手里,尷尬地直樂,“沒事兒!都是針線布料,輕絲拉薄的,一點兒都不墜手。”
因這是在行宮里,一切都不似在京里那么森嚴,月桂這會子心下倒也涌起一股子輕松來,便立在月亮地兒下側頭瞅著四喜樂,“……那你倒說說,你跟著出來干嘛來了?這是行宮里,我難道還能走丟了不成?”
四喜卻搖頭,“……可是,究竟男女有別,又這么晚了。”
他神色黯然了一下兒,避開月桂的目光,“咱們雖然都是主子跟前兒伺候的,可是你終究跟我們是不同的。”
月桂便也明白了。因在行宮里,又已經是夜晚了,一個官女子單獨來見太醫,終究不是那么合宜。
月桂自然不是不懂規矩的人,可是一來是冷不丁想到那事兒的,且又是天大的喜事,她就恨不能立時就得著確信兒,這便什么都顧不得了。
二來,她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如今她也三十了,在宮中已是當了多少年的姑姑,漸漸地便也不再那么在乎男女之分。
甚至——她有時候兒也有些模糊了自己跟太監之間的界限,總覺著自己也跟女版的太監一樣兒了,在宮里的性別是沒那么要緊的了。
可是這會子她還是聽出了四喜話中的苦澀,她忙笑道,“瞧你,說什么呢?咱們都是主子跟前的人,便沒什么不一樣兒去。”
月桂為免四喜心下再不得勁兒,這便甩頭道,“那咱們就一起去問問那太醫吧!若能坐準那喜信兒,咱們兩個一起知道的,那這歡喜便也多加了一倍不是!”
終于得著月桂主動的邀約,四喜便心下什么不得勁兒都放下了,一張笑臉揚在月光下,“……好,咱們走著!”
有了四喜跟著,月桂出入果然方便了許多。
便是到了太醫們值房門外叫門兒,心下都硬氣了許多。
知道是皇后娘娘宮里的姑姑,太醫們自沒人敢怠慢的。幾個當值的還都特地出來向月桂問聲好。
那永泰也聞聲出來,知道不便將月桂給請進去,這便引著月桂和四喜到了一旁的僻靜之處。
“……二位這么晚了來找我,難不成是皇后主子身上有什么不安樂的去?”
月桂想想,便道,“若說這個,我們兩個卻是外行。我倒是想用這話來求問那太醫您的啊,您說皇后主子身上,可有什么與往日不同的沒?”
那永泰便是一怔,隨即已是會意。
那永泰舉起拳頭堵住嘴,空咳了兩聲,“不瞞姑娘,現在不是我能說話的時候兒。一切,都得再等等。”
月桂聽見這話便足夠了,已是歡喜得不知該怎么好,因著那永泰也不是外人,這便攥住了四喜的衣袖子,原地蹦了兩下兒。
四喜都看傻了。
這么些年,月桂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姑姑的模樣兒,極其極其地罕見如此時這般小女兒的情態。
那她這會子……呃,是了,她自然是因為主子的喜事,才會這般一時放下了素常的矜持去。
她不是,因為他啊。
可是他卻還是歡喜的,不管她是因為誰,可她是真真實實地在他眼前展露這一面,而不是在別人面前,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