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泰雖說年輕,但是他心下卻分得明白:只要是姐姐交代的事,他全都毫不猶豫去執行。這不僅僅因為姐姐此時已經貴為中宮皇后,也更是他們姐弟倆打小兒的情分——因他剛三歲,額娘便又誕下二妹,故此他從那時候兒起就幾乎是跟著姐姐長大的。姐姐雖只比他年長五歲,可是在他心中卻也宛若一位小額娘一般。
和世泰送走了四喜之后,坐在家中靜思了良久,次日再進宮當值時,已是換過了一番氣象。
因九月里那次黃馬褂事件之后,雖說皇上只是對禧恩申飭和罰俸,并未牽連到和世泰,但是和世泰畢竟身處漩渦中心,無法擺脫同僚之間那些眼光和議論。
故此這幾月來,他與禧恩一起扛下來,將自己處于與禧恩相同的處境,平日里也有些躲著人走,不想多惹是非。這兩個月以來,他幾乎都只是與禧恩在一處,而與其他同僚們頗有些疏遠了。
可是今日的和世泰,卻是褪去了這兩個月來的深秋蕭索,換上了滿面春風,自進衛所大門兒,便逢人都是主動招呼,眼角眉梢都是親切的笑。
好歹和世泰如今也是正經的國舅爺,他既如此,管是什么宗室覺羅還是世家子弟,也都自然都跟著轉了神情,同樣以笑臉相迎。
兩個月疏離的冰封,于這一刻在和世泰的努力下,漸漸消融。
和世泰還不僅僅是笑臉相迎,他是帶著禮來的,他給幾乎所有的同僚都送上了小小的心意——這些都是現成兒的,因廿廿的千秋節剛過,皇上每年都會因皇后的千秋節而恩賞皇后母家。從那些恩賞里,揀些零零碎碎兒出來,裝了荷包,便都是十分撐得起門面來的禮物了。
和世泰也親自含笑將這些禮物的來由說清楚,叫同僚們都明白,這是皇上賞給皇后母家的,他們得了,不管大小,都是榮耀,這便人人都高高興興地收了。
和世泰如此有心,這幫子本就都是世家子弟的鑾儀衛們如何能不投桃報李,一時之間和世泰又重回鑾儀衛核心圈子,成為了鑾儀衛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反倒是禧恩還是沒過來那個勁兒呢,在畔瞧著和世泰與同僚們重又拉近距離,卻不肯同樣與和世泰一起。
和世泰在各衛所里走了一圈兒,回頭才將一份兒最重的禮單獨給禧恩送了過去。兩人因了祗若的緣故,現在已是姻親,平素相處得也好,跟親兄弟似的。和世泰便與禧恩勾肩搭背,笑瞇瞇勸道,“我今兒原也替你備了一份兒禮,你順著我一道兒給他們,就把這個面兒圓回來了。你何苦還在畔拘著?”
禧恩面上略有些冷。和世泰便笑道,“咳,也是,你畢竟是親王之子,此時更是咱們鑾儀衛的老大——鑾儀使,這便跟我不一樣。你是不是抹不開這個面兒啊?”
禧恩瞟一眼和世泰。
和世泰是皇后的二弟,并非家中長子,若不是他兄長寧武泰早年身故了,他們家如今這個頂門立戶的差事便也輪不到和世泰去。也許因為是次子的緣故,和世泰的性子便沒有長子那般的要強,性子如他的名字里似的,多了一份“和氣”去,與人好說話,便是沖突了也不記仇去。
和世泰這一點上,倒是跟他阿瑪恭阿拉頗為相像。故此眼前這這件事兒和世泰辦起來,不覺得半點為難去;倒是禧恩自己,當真是拉不下這個架兒來。
“……你倒是寬宏大量,可是你別忘了,就是這班人,揣著故意要陷害咱們兩個!這事兒原本是鑾儀衛里多少年的慣例了,少說都有一百年去了吧?旁人都能這么著,怎么就輪到我想給你討一件黃馬褂,他們就這么烏眼雞似的了?”
和世泰便拍拍禧恩的肩膀,“咳,我心底下能不明白嘛!可是終究都是同僚,每日里還得一起辦差,總歸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就這么僵著,咱們自己以后的差事也不好辦了不是?我便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咱們兩個自己的差事,那這點子虧就也咽了。以后咱們自己小心些,再不叫他們抓著把柄去就是了。”
和世泰心下寬些,辦完了事兒,勸完了禧恩,就跟沒事兒人似的,笑呵呵地跟同僚說話兒去了。倒留下禧恩自己,還拘在懊惱里,遲遲走不出來。
他遠遠瞧著和世泰與同僚們之間,漸漸當真是芥蒂消散了的模樣兒,心下終是有些起伏不定。
他三弟惠恩來找他,也瞧見了,不由得哼了一聲道,“他當然沒什么放不下的,總歸有他姐姐護著他呢,誰又能拿他怎樣?況且這回二哥你分明是替他出頭,為了給他長臉去,可是皇上卻回頭只下旨申飭二哥你,只罰了二哥你的三個月俸祿……而人家呢,不是毛兒都沒碰著?”
“咱們家啊,雖說是親王家,可是終歸咱們家已經是遠支遠派了,跟皇上之間隔著遠了。更何況,皇上如今看重的只是親王老四,咱們兩個都是庶子,算得什么呢。哪兒比得上人家,人家雖說是破落戶兒的出身,可如今卻是當朝國舅爺啊!親小舅子和咱們這一家子遠親擺在面前,你說皇上會更護著誰去?”
禧恩蹙眉,低下頭沒有說話。
原本禧恩與和世泰兩人是共同處于漩渦中心,可是和世泰的轉變,已經將情勢扭轉了過來;偏禧恩還留在原地,不肯轉圜。
這便叫兩人在同僚們眼中有了不同去,漸漸地便起了些閑言碎語去。
這日禧恩進宮來得早,還不到上班的時辰,他在經過衛所值房的時候兒,便聽得里頭有人在閑聊。
“……也不知道他這是高傲的什么勁兒!人家和世泰都能放下了身段兒來,跟咱們主動重修舊好,他倒好,還鎮日甩個怨婦臉,這是還覺著咱們同僚里有人將他討好和世泰的事兒給捅出去呢吧?”
另外一人也是冷笑道,“他倒清高!可他不想想,他以睿王家一個庶出阿哥的身份,是怎么走到今天的?還不是因為人家皇后娘娘的小妹嫁進了他們睿王家去,而睿親王如今年紀又小,故此皇后娘娘才抬舉了他去!”
“若沒有皇后娘娘,他又能是個什么?這滿京城里頭,腰上扎著黃帶子的閑散宗室多了去了,他哪兒來的那么大的造化就一定能得了皇上的重用去?他可不是得上趕著討好皇后娘娘么?他像一條狗似的跟在和世泰P股后頭轉的樣兒,還不是擺得明明白白兒的!”
禧恩狠狠一怔,腳步倏然停住。
他抬眸緊盯住那扇門,雙眼冒火,恨不能就這樣沖進去,找那兩個人理論個清楚!
他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才有了今天;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也得是他自己先有這個本事才行!若是不得用的人,皇后娘娘哪兒會給機會!
正在他怒不可遏之時,一只手無聲地搭在他的肩上,有人在他耳畔輕輕呼喚了一聲,“禧恩。”
禧恩猛然一震,之前竟然全然沒察覺有人走近他來,他趕忙回頭,這便又是一驚,急忙問安,“……二阿哥。”
來人正是二皇子綿寧。
綿寧含笑點點頭,“我正好有事來找你。若你得空,咱們去你值房里說話兒吧。今兒早,天還沒亮呢,站在這院子里風大,有點兒冷。”
禧恩便壓下了心內的惱怒來,趕忙躬身將綿寧向他的值房里請。
綿寧坐下了,一邊兒伸手烤火,一邊兒不慌不忙地打量禧恩,也不著急說話兒。
禧恩心下有些發毛,便趕緊拱手問,“不知二阿哥這么早來找我,有何差遣?”
綿寧這才笑笑,不慌不忙道,“也沒什么大事兒,這不是冬至節就要到了么。十一月初一,我汗阿瑪要去南郊齋宮,吩咐我當日要祭我皇額娘的陵寢,故此需要跟你提前招呼一聲,安排好車駕。”
禧恩身為鑾儀使,這個是職分所在,這便心下也松了口氣,趕忙道:“回二阿哥,已是都安排妥當了,請皇上和二阿哥放心。”
綿寧含笑點頭,“既然是你來辦的事,那自然是妥當的,我也放心。”
綿寧已是說完了公事,卻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又坐著烤了半天的火,這才幽幽抬眸道,“……方才的那些閑話,我也聽見了。這總歸不關小舅舅的事,禧恩你千萬要分得清楚。”
禧恩忍住皺眉,趕緊道,“讓這些雜事攪擾了二阿哥,真是奴才的罪過。還請二阿哥千萬別往心里去。”
“二阿哥說的是,奴才怎么會糊涂到要與和世泰生了隔膜去呢?”
綿寧緩緩道,“……小舅舅他,從當差起,便是在鑾儀衛的差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也不容易。小舅舅來日必定要從鑾儀衛出身的,故此小舅舅看重鑾儀衛上下人脈的打理,還望你體諒。”
禧恩尷尬笑笑,“自然,自然。奴才怎會連這個都不明白?”
綿寧這才起身,走過來拍拍禧恩的肩,“你在鑾儀衛不得勁兒,小舅舅在鑾儀衛的日子卻還長……禧恩啊,你若來日有什么為難的,既然我今兒趕上了,那你以后若想找個人說說話兒,盡管來找我就是。”
綿寧說著站定了,目光渺然放遠,“我早說過,咱們兩個,是相像的。你的心事,別人縱然不明白,我啊,卻是能隱約懂得幾分的。”
禧恩連忙施禮,“多謝二阿哥。”
綿寧笑笑,按住禧恩的手臂,“我先走了,你別送,外頭冷。咱們都是一家人,這會子又沒外人,不必拘著那些禮數了。”
綿寧說走就走了,禧恩站在原地,炭盆子里的火光照暖了他的心口。
在發生黃馬褂事件之后,他在鑾儀衛這邊兒孤掌難鳴之時,二阿哥是唯一給他送來一抹溫暖的人。
二阿哥說他與他相像,這話他還沒能盡數參透。不過隱隱約約的,他已然心下起了些共鳴來。
十一月初二日,冬至節,皇上在圜丘行祭天之禮。
初三日,皇上便忽然下旨,加封廿廿的阿瑪恭阿拉為內大臣。
皇上的人還沒回宮,旨意先傳回來的。廿廿得了信兒也有些傻。
諴妃和吉嬪都來給廿廿道喜,諴妃還能含而不吐,吉嬪卻是藏不住話的,她便笑道,“……原本皇后娘娘家二爺出的那事兒,我們心下明白皇后娘娘必定懸心,故此啊我們也沒敢在皇后面前提起。”
“這般地懸心了兩個月去,到了今兒,冷不丁得了皇上這道旨意,我們便知道,這事兒終于可以說說了。”
廿廿便“撲哧兒”一笑,故意裝糊涂道,“姐姐這是說什么呢?怎么就兩個月前不能說,今兒就忽然能說了?皇上今兒的旨意,事關我阿瑪,又與我二弟有什么干系去?”
吉嬪捂住了嘴笑,“瞧瞧,皇后娘娘這便又端起來了。我跟諴妃姐姐啊,就算都是婦道人家,不知道鑾儀衛里那些門道兒去,但是我們好歹也都明白,皇后娘娘家二爺所出的事兒,便也說明他在鑾儀衛里的處境不容易,且根基不穩當去。”
“說到底,皇后娘娘家二爺如今是冠軍使,上頭還有鑾儀使呢。甚至,即便是身為鑾儀使的禧恩阿哥,不是說叫人背后給捅了刀子,也一樣給捅了么?鑾儀衛啊,說到底,真正的頂頭上司終究還是內大臣。若在內大臣那邊兒沒有個知近的,就憑二爺的冠軍使差事,難保以后不再出這樣的事兒。”
“咱們這些婦道人家心里明白的事兒,皇上自然更是跟明鏡兒似的。要不怎么剛忙活完祭天大典,這便就忙不迭地加封了您家老爺子為內大臣了呢?”
廿廿便輕笑一聲,含笑垂眸。吉嬪說得沒錯,她在皇上跟前并未說過這些事兒,從不肯偏袒自己的兄弟,可是皇上的心下卻是洞察秋毫,這些事兒根本就不用她自己張羅,皇上便都已經給想到了。
——甚至,皇上之前竟是半點兒風聲都沒給她透過,還特地趕在他本人不在宮里的時候兒,忽然傳了這么道旨意。
他是在給她小驚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