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八年,綿愷薨逝。
旻寧于綿愷薨逝當日、十二日、二十二日,三次親臨綿愷府中。
除了他自己去,他還派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三位皇子于初六日、十二日、二十三日也三次前去行禮。
如貴妃與祥貴人都日夜陪伴在壽康宮中。
廿廿自己落了兩日的淚,便也平靜了下來。
這日她在佛堂內拈香,身畔唯有如貴妃。
如貴妃嘆口氣說,“倒可惜,綿愷這樣年紀輕輕就走了。”
廿廿倒是釋然搖頭,“他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倒也不遺憾。”
如貴妃抬眸望住廿廿,有些話到了嘴邊,不方便直接說出來。
廿廿倒是淡淡微笑,“他走了啊,倒也不全是壞事——這些年他活得累。可他畢竟已經是這樣大的人了,我這當額娘的也不能再時時耳提面命,唯有遠遠地替他著急啊。”
“如他總是這樣活著,每一日便都是煎熬……”
幾乎是從旻寧登基起,這些年來綿愷的生活中最大的重心,就是與旻寧對著干。
從當年佛拉娜坐轎直出神武門中門,道光七年綿愷私禁太監,再到今年早些時候王府中圈禁人……這都是王權在與皇權相抗。
神武門中門的事兒就不用說了,后來私禁太監的事兒,在外頭也傳得頗有些不堪……實則大清宮中的太監,尤其是在乾隆爺之后,宮中太監多是各王府所獻。
——因大清的規矩,并非唯有宮中才使用太監,各王府和三品以上大員家中皆可使用太監。
故此當宮中開支略有拮據之時,一旦宮中太監不敷使用之時,王府和大臣便也都借機向宮中進獻太監。
這一來看著是在緩解宮中之難,替皇上節省了開支;更何況其實哪個王府、大臣不愿意在宮中給自己多個眼線呢?
向宮中進獻太監,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而王府進獻的太監,一般來說比原本就在宮中的太監要多些待遇——比如,可以按規定的日子回王府來探親,也順便給舊主請安。
這都是多少年的老例兒了,可是到了旻寧這時候,便有所變化。
尤其是,對于綿愷府中送進去的太監,待得要出宮探親的時候,便總是卡得嚴了些。
綿愷本就是那么個不信邪的性子,再說這些年都跟旻寧窩著一股火,故此當那太監回來請安,磕完頭就得走,不敢多留時,綿愷的脾氣就壓不住了。
他索性將太監給留了下來,叫過完三日再回去。結果宮里管事兒的太監便將此事上報,傳來傳去的,成了綿愷私扣太監。
再者,綿愷打小兒就是個愛唱戲的,故此他府里的太監從分府出宮的時候,挑的就都是會唱幾句的,這便內里有不少是從內學正經學過唱戲的。
綿愷扣著的這個太監因在他府里唱得好,送進宮去就在升平署當差……因了這樣的身份,傳來傳去的,就傳成了綿愷對這會唱戲的太監如何如何了似的。
就因為這事,旻寧當年就發過好大一頓脾氣。
可是綿愷就是那種你越是不高興他做什么,他偏要干什么的脾氣——旻寧不是不讓他圈著人么,他回頭反倒更變本加厲,將府中家奴犯錯的全都給圈在了府里。
這體現的也是大清王權與皇權幾百年來的無形的競爭。
大清早年,各位親王都是旗主子,對旗下的屬員有生殺予奪之權,是真正意義上的主子。但是后來隨著皇權有意削弱王權,故此王府中曾經的許多權力也在一點點削弱,以至于攤薄。
便比如說王府中當差的家奴,一旦犯錯的處置權限,從前自然是王爺們自己的家務事,想怎么處置就都在王府地界里頭處置完了;但是到了后來,便是王府屬人犯錯,各王府也要交出來,由刑部等來定罪,不準私下處置。
綿愷自是明知,不過故犯,就是故意要惹旻寧不痛快。
故此他府中一個書隸,因犯錯被他圈了起來。結果那書隸的妻子一張狀紙告到了官府。
——綿愷又成功激怒旻寧,又從親王被降為了郡王。
這十幾年間,綿愷就是這樣不停地從親王降為郡王,又從郡王賞還親王。折騰得,簡直跟旻寧后宮嬪妃的位份升降一樣熱鬧。
綿愷這樣折騰的緣由,廿廿自是心知肚明——他不是為了他自己,他是為了綿忻。
綿愷這孩子是直心腸,當年綿忻年紀輕輕地就薨逝了,綿愷這個當兄長的便心疼兄弟,這便總要替綿忻將這口氣發作出來。
廿廿心下明白,卻勸不住。
到后來,綿愷一年年地長大,如今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廿廿便也不再勸了。
廿廿只是,心疼他。
若是這樣活著,當真,每一日都如火里炭里的煎熬著。這樣去了,雖則遺憾,卻也是一種解脫。
“就是可惜,奕纘那孩子也走得早……”如貴妃忍不住地嘆氣。
奕纘是綿愷之子,卻在道光初年便夭折了,此后綿愷的心思全放在與旻寧斗氣上了,便這些年再沒留下過子嗣去。
“劉姐姐走的時候含著笑說,多虧太后,讓她便是走了,心下也是無憾。”道光十三年諴禧皇貴妃薨逝,臨去之時,了無遺憾。
因為當年的承諾,廿廿用心幫三公主尋找嗣子。
最后尋得了一個出身雖說也是黃金家族,但是家中爵位很低,而且貧窮,從小為人家放牧長大的小孩兒作為嗣子。
這個孩子卻承擔起了幾乎整個博爾濟吉特氏最后的榮光來——他就是僧格林沁。
如今在英人艦船屢屢叩邊之時,僧格林沁已漸漸成為朝中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三公主雖然走得早,僧格林沁雖然不是她親生,卻也足夠安慰她。
若不是廿廿一力的促成,憑僧格林沁這樣的家境,原本絕不可能中選。
如貴妃想說的是,太后為三公主尋得了一個這樣好的嗣子,卻可惜,目下綿愷突然薨逝,身后并無合適的孩子繼承。
廿廿明白,輕輕握了握如貴妃的手。
兩人一同走出佛堂,祥貴人正等在外頭。
她坐在門口等著兩位老人家,眼睛卻望著遠處。
遠處的假山上,一抹小小人影,正不知天高地厚地竄上蹦下。
虎虎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