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得說,這年頭,雖然老百姓的見識少,也窮。
可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
因為世界小了,心就近了。
而心一近了,人情就厚了。
這年頭的人,不講究等價交換,不提倡親兄弟明算賬。
更干不出你喝了我一口水,我就非得吃你一口窩頭的事兒來。
但這年頭的人卻講究以情換情,將心比心。
奉行的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這兩者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前者沒有信任,忽視人情,完全出于維護自我利益的考慮。
而后者在意的卻是情分的比重和質量。
只要心里頭舒服,真愿意多替別人考慮,并不怕虧了自己。
別處且不說,扇兒胡同2號院兒的鄰里情誼,就是明擺著的明證。
當大伙兒發現康術德還依舊是他們熟悉的那個老康。
并沒有因財富的增加,和他們產生任何的隔閡,反而還在真心替大伙兒著想。
感動之下,他們舊日對待老鄰居的親切和情分,立馬復蘇。
甚至還因為心里多了份難以明言的歉疚,均報以更大的熱情反饋。
這不,最近趕上康術德上夜班。
就這兩天,老爺子每每早上下班兒回來都發現,自己的門前連個紙片、或是葉子都沒有。
就連窗戶臺也給人擦了,墻角的臟土箱子也給清空了。
很明顯,這不是邊家伸手幫忙,就是米家給代勞的。
反正絕對不是寧衛民干的。
因為老爺子心里明鏡兒似的,自己這徒弟哪兒哪兒都好。
可居家過日子里,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愛掃院子,更厭煩去倒臟土。
每回總得反復催著督著,寧衛民才會不情不愿的去應差。
何況最近這么多事兒需要忙和,寧衛民就更顧不上干這個了。
沒得說,充分感受到了鄰居們釋放的善意,老爺子心里熱乎乎的。
但這種欣慰的滋味同樣很復雜。
說起來,既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不落忍,還有點為難,反正矛盾得很。
因為其一,老爺子并不能肯定是哪位鄰居伸手幫忙。
他很怕人家這么天長地久堅持下去當這個義務勤務員。
而其二呢,想謝一聲吧,偏偏還不好開口打聽。
老爺子更怕自己一登門求證,反而會給人家添更多麻煩。
到時候,保準兒有人會緊著招呼他。
“喲,您回來了。要熱水吧?我這壺剛燒好的,來,先給您。上班頂著大風,回來了就得趕緊沏茶,先暖暖肚子。”
要不就是,“來來來,您中午過來吃飯吧,一點不麻煩。衛民又外頭去了,您一人兒跟家就甭動火了,咱正好一起喝點兒。”
總之,無論怎么琢磨,馬上抻這茬都有點不妥當。
可問題是,如不理會,一樣顯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不是?
所以沒轍,老爺子也只能見著鄰居們格外親熱點,私下里暗中觀察著了。
他不得不暫時把這份情誼先記掛在心里,只等找著這位好心的義務勤務員再說了。
但更讓人沒想到的,這還只是個開始,更大的人情還在后頭呢。
從這天起,康術德和寧衛民就沒再交過水費電費。
敢情是三家鄰居背著他們都商量好了,主動一起替他們承擔了。
而且自打大家伙心結解開,芥蒂盡去,2號院“一人有難,四鄰不安”的老傳統也得以恢復。
三家鄰居都把康術德面臨的難處當成了自己家的事兒。
一方面,假如再聽見外面有人出言詆毀康術德,大家絕不肯再置若罔聞。
誰碰上都必定要據理力爭,要當眾把康術德取消房租的仁義好好講講。
再把康術德主動辭去孤老補助,給街道捐贈的義舉宣傳宣傳。
非得用舌頭把那些恨人有,笑人無的“紅眼病”,損得落荒而逃不可。
另一方面,大家伙竟然不約而同,紛紛暗中開始幫著康術德打聽能安置那些東西的去處。
結果托眾位鄰居們的福,不但康術德的名聲得到有力維護,流言蜚語急速下降。
就連老爺子那些家當的安置問題,也很快得到了完美解決。
實打實的說,這實在是讓寧衛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
因為這年頭想找房子,是頂難辦的一件大事兒。
除了從社會形勢上來講,由于知青大量返城,人口驟增,京城本來就缺房缺得厲害。
關鍵是相關政策還無比死性,根本就沒有放開。
雖然去年4月份的時候,偉人就指出了城鎮居民可以購買房屋的政策,還公開發表在了報紙上。
但那只是以試點的方式在有能力自己興建新樓的大機關、大企業推行的。
有買房資格的也不是一般人,那得有點職務才行。
而且由于這年頭人們收入實在太低,商品房制度又與公房分配制度形成針鋒相對的矛盾。
哪怕這個政策也是名存實亡。
所以說,此時民間的房產交易實際情況是根本就不被允許。
甚至就連房屋私自出租都是違法的。
這樣的情況下,連許多著名學者、大學教授、科學家、藝術家、報社編輯,甚至是剛恢復職務的干部,都只能湊合蜷縮在筒子樓或者是小平房里茍活。
哪怕寧衛民再有本事,他幾乎能弄來市面上所有緊俏的物資,但對房子也沒多少法子可想。
事實上,也正因為他外面找房子的過程并不順利,屢屢碰壁。
就連他自己都覺著,很可能最后要采取沒有辦法的辦法。
只能先花大價錢,再從重文門旅館租下兩間客房,湊合把東西挪過去再說了。
他當然想不到,連他自己都辦不成的事兒,2號院的其他幾家人,又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給擺平了呢?
按理說呢,寧衛民這個想法大體上沒錯。
因為困難的艱巨是明面上的,甚至就連幾家鄰居自己也沒多大的信心。
也就是想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有棗沒棗踹上一腳,出去跑跑看的。
所以大家才會各想個的辦法,誰都沒跟誰知會一聲。
但話又說回來了,在這個問題上寧衛民也不免一葉障目,又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
說白了,他還是不怎么熟悉這個年代屬性,完全刻舟求劍的按照前世的行事方式和準則來想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