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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另類儲蓄

更新時間:2021-02-10  作者:鑲黃旗
1983年是在“降價!降價!”的喧鬧聲中到來。

國家送給全國人民的新年大禮包,是全國化纖品價格大降。

好多人都不信真有這等好事。

可問題是所有的商店都是明碼標價這么寫的,眼見為實啊。

這可真是新鮮透頂了!

像建國這么多年,從來只聽說過漲價的,有誰聽說過還有降價的時候?

于是乎,搶購就這么開始了!

人們都擔心這會不會是曇花一現,大家都竭盡所能,搶著將鈔票換來花花綠綠的化纖布。

除了留出買憑票供應年貨的錢,那是能買多少買多少。

甚至就連憋著買家電的家庭,都有許多人從攢夠的儲蓄中,拿出了一部分錢去買化纖布。

一時間,連銀行都人滿為患,取錢的人多極了。

不用問,這起熱鬧扇兒胡同2號院自然也不會落空。

哪怕是寧衛民怕大家隨大流兒,喪失理智,一個勁地跟大家喊話,“別買!別買!”

他還托付了康術德和羅廣亮,也幫忙勸著,可大家依然買了許多。

不為別的,關鍵是一看見別人買,就控制不住自己個兒啊。

就好像錯過了這個“便宜”不占,就是犯罪一樣。

好在這一年來幫寧衛民賣著衣裳,羅家和邊家覺著大人總不會缺少穿的,買的都是嬰兒用品。

比如膨體紗小襪子等降價東西,多少還能用上點。

但米嬸兒可就真的很過分了。

她不但偷偷存留了不少寧衛民拜托她外銷的化纖處理品,不肯賣了。

而且還專從“瑞蚨祥”弄回來好幾匹化纖布往家搬。

這一路上,遇見的熟人但凡是一問她。

“您怎么買這么多布啊?干嗎用呀?”

她一準兒鼻子眼朝天,得意洋洋地回答。

“嗎也不干,我存著。”

最絕的是,那后面用排子車幫她拉布的車夫還幫腔呢。

“今天我可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布了,跟別人比,這位還不是買得最多的。”

然而這樣的話,對于一個商業系統的老人兒,自詡為權威的米嬸兒,卻又起了激將法一樣的反效果啊。

米嬸兒可沒沒當好話聽,以為車夫看不起她。

冷冷一哼,就跟著甩出一句片兒湯話來。

“小子,你這話說早了點兒。吃完中午飯我還去買呢,這只是我第一撥兒。”

好嘛,瞧瞧吧,半大老太太的人了,還跟個拉排子車的較真兒呢。

何況再大的便宜也不能占起來沒夠啊,那不擎等著后悔嘛。

不過,無論扇兒胡同這邊是怎么鬧哄,米嬸兒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明白過來。

寧衛民是統統顧不上了。

不為別的,化纖品的價格變動,他所承受的壓力才是最大的啊。

誰讓他接了服裝廠不少老底兒呢?

好在消息靈通的他,提前一個禮拜,就從那些服裝廠關系戶的口中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也幸虧他反應迅速,動手極快,趕在國家前就開始了全力降價拋售。

最終到了國家正式降價的時候,他手里的化纖品已經賣了七七八八了。

非但沒砸手里,算總賬可能還略有微利。

而且這場虛驚也不是白受的。

雖說化纖品是降了價,可棉布是會反向漲起來的。

如今寧衛民剩下的貨不但全是棉布。

他還趁著價格沒變動,又跟服裝廠補了不少棉布制品。

等于里外里還是個賺,就是多費了道手而已。

由此可知,在商場上,人脈和朋友有多么的重要。

沒人幫助,也許差那么一步就能造成如同船毀人亡一般的重大虧損。

哪怕你是穿越者,也不可能躲過所有商海里潛藏的暗礁和風浪。

人脈就是就是生意人的金鐘罩和情報網,關鍵時候可管大用了。

所以正是因為這樣,寧衛民哪怕平日里,也相當在意對人脈的培養,對友情的維護。

比如說,對于喬萬林這個在重文門旅館結識的朋友。

哪怕是自己已經離開了重文門旅館,哪怕喬萬林進入了區服務局工作,他們兩人已經沒有了直接利益牽連。

但一直以來,寧衛民還是十分努力與之長期保持著密切的關系。

隔不了多久,他總會主動找喬萬林一起吃頓飯,或許是一起喝喝茶。

要么是坐在一起,和喬萬林共同回憶一下從前他們做同事的歲月,那些值得緬懷的舊日交情和趣事。

要么就是談談兩個人的事業和生活,說說對社會和國家未來的看法等等。

而且寧衛民絕對不會開口去求喬萬林為自己辦事。

他也絕對不會強求喬萬林收受自己贈送的貴重禮物。

至于為什么會這樣?

其實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對人情世故爛熟于心的寧衛民非常看重喬萬林的親屬在服務局的底子。

而且也相當看好喬萬林這個人的能力,深信對方的前程和能量還遠不止于此。

寧衛民在耐心地等待著喬萬林厚積薄發的日子,等待對方像真正的黃金一樣閃光的時候。

另外,寧衛民也懂得想求人就不能臨時抱佛腳的道理。

知道如果事到臨頭才求去人,等到別人飛黃騰達再來攀附。

那未免太著痕跡,顯得市儈,反倒惹人生厭。

所以在他的眼里,可以說是實實在在把喬萬林當成自己日后商業發展中的重要根基的。

說白一點,這就像在銀行里儲蓄金錢一樣,他在放長線,釣大魚,提前做感情投資。

除非遇到極為特殊的、重要的情況,這個伙伴關系,他是不會輕易動用的。

然而當把化纖布降價這件事忙和過去之后。

寧衛民卻迫不及待的把喬萬林約到他的煙酒店來做客。

而且還有違常態,竟然第一次主動開口向喬萬林提要求了。

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他最近從齋宮藝術展受觀眾追捧的現象里,突然靈光一現。

覺得皮爾·卡頓公司舉辦的《第二屆天壇齋宮雕塑藝術展》既然這么受歡迎,而且評獎已經結束,還有為期整整一個月的展覽期,趕上春節了。

那不如索性借此恢復新春的廟會,把雕塑藝術展的社會影響和經濟效益的潛力充分發掘出來。

如果能順利實現,不但對他自己有利,對雕塑藝術展擴大影響有利,對皮爾·卡頓公司有利,對天壇公園有利。

而且還能給喬萬林的掙來一份耀眼的政績,對其仕途大有好處。

等于說,可以讓他最重要的人情儲蓄,像利滾利一樣迅速增厚。

如此一舉數得的好事,當然沒有理由不去張羅。

“1983年是癸亥年,是豬年,什么預兆?就是肥啊,油水足啊。”

“喬哥,你發現沒有?老百姓的手里可比過去寬裕多了。這可能跟近年來,各行各業陸續漲工資,調獎金有關。就頭幾天鬧騰那化纖布的事兒,好嘛,多少人見了化纖布就搶,跟不要錢似的,足以說明問題了。”

“可別看人手里有錢了,精神卻很空虛啊。現在的人,就連下鄉的那批都算在內,大部分都有了穩定的飯碗了,甚至可能還成了家。可除了上班,偏偏下班都閑著沒事兒干。”

“前幾年你還記著吧?本來跳交誼舞挺盛行的,可一個《通知》就定性成‘低級庸俗,傷風敗俗’了,還以妨礙社會管理秩序的理由,直接取締。”

“去年呢,又是掃除精神污染,六家出版社停業整頓,就連李谷依的歌兒都不讓聽了。定性為不良歌曲。所以說,那人還能干嘛去啊?除了看看電影和電視,逛逛公園,就只能家待著了。”

“要不為什么大家都要攢錢買電視呢。就是因為這個,不買電視就更沒事可干了。你看,我們自己都沒太當回事的一個雕塑藝術展,居然會火了。而且還雅俗共賞,什么人都來看。為什么?不就是人太閑了嗎?精神享受太缺乏了。”

“不瞞你說,天壇現在是京城所有公園里,客流量僅次于故宮和中山公園的地方了。北海,頤和園都比不了。而且來天壇的大部分人還都奔齋宮去的。

“頭兩天我們沒登報紙做宣傳的時候,就靠口口相傳,工作日里,齋宮一天接待量還小一千人呢。等到日報、晚報一登,嘿,人數又迅速翻了一倍。現在周末的會后,齋宮客流能到五六千。天壇公園整體過萬,這跟旺季有什么區別?”

“我跟你說,去年沒廟會,春節期間天壇的人流就有兩萬多,今年咱們要把廟會辦成了,那人流還不至少五萬啊?絕不會白忙一場。你想想,這里面的好處可太多了。咱倆是不是應該再合作一把?……”

當見面的客套話說完之后,寧衛民這次沒多繞彎子,直接就把話題轉向正事,談起了他的想法。

但喬萬林聽得雖然認真,神色間也確實頗感興趣。

可身在官場的特性,卻由不得他不慎重起見。

有些事他必須得打聽清楚了,還必須得琢磨明白了才行。

“你說的這倒是個好事。而且你們去年那個雕塑展,我自己也去看過,現場人還真是不少。可問題是恢復傳統廟會,這是不是有個封建屬性的問題存在啊?”

“那拿交誼舞來說吧,一開始流行起來說高雅、文明。可說不讓跳就不讓跳了,又變成了低俗和妨礙社會秩序了。”

“我只能說,搞新興事物,政策上可是有風險的。而且這頂多還有二十幾天就春節了,時間是不是太緊張了些?”

寧衛民卻對他的遲疑毫不在意,馬上給予解釋。

“你擔心的這個風險,壓根不存在。什么封建屬性啊?我跟你之間才直言不諱。其實所謂廟會,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咱們大可以說是新春聯誼會,或者新春游園會啊,甚至是皮爾·卡頓公司和美協共同冠名的雕塑藝術游園會。叫什么重要嗎?這根本就不是實質問題。”

“實質問題是天壇的齋宮適合舉辦這樣的活動,老百姓也需要這樣的文娛活動。別看齋宮不是廟,可和原來的廟一樣,也能讓人進去逛。而且里面的內容相當吸引人。無論是雕塑作品還是我們公司的服裝,哪種不比去廟里看神像有意思?”

“還有外面呢,天壇公園的面積可就更大了。沒有車來車往,全是游客可以逛的地方。我還能讓園方配合,再舉辦一些猜燈謎、舞獅、踩高蹺、曲藝表演一類的群體活動。你說到時候熱鬧不熱鬧?”

“難道這不是有益于人民群眾的審美提高?難道不符合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建設的需要?到底是創新還是守舊,就看你嘴一張一合,到底怎么說了。關鍵是這個第一難得啊。咱們辦成了,以后就是別人效仿的樣板。”

“我真是為你著想,替你著急。你看你進服務局,不趕緊立點顯眼的功勞,什么時候才能往上走一步啊?你還真打算韜光養晦,慢慢來啊?”

“作為朋友我得勸你一句啊,有時候你不能太穩了。官場里的事兒我到少也知道點,一個蘿卜一個坑,烏紗帽永遠比人少。但凡有點好事,就得迎來多少人不要命的爭搶。你別以為自己局里有人,什么都給你鋪墊好了,常言道,人外有人,比你關系硬的肯定有。所以你還得自己爭取機會啊。”

“而且這件事就因為沒人做過,阻力才小。就因為好處還沒人看見。你才有可能攬過來,辦出彩兒,入領導的法眼。否則我就是把機會塞給你,誠心幫著你出頭,都未準兒能讓你落著功勞。你想啊,真是人人都明白的好事,別人就能摘了你的桃子。”

喬萬林本來還在認真的思考。

可聽寧衛民說到最后,“噗”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不禁尷尬苦笑道。

“道理是沒錯。可你也稍微婉轉一些啊。太直白了,連我都聽著臉紅……”

寧衛民卻直話直說,透著心懷坦蕩。

“這不也沒外人嘛。我跟你兜圈子干嘛,咱們倆都是做事的人,把精力和吐沫放在討論實務上好不好?難道你跟我兜圈子,你不嫌累啊?”

“明著告訴你,這事兒辦成了,有很大的把握會上新聞啊。《新聞聯播》不好說,但京城電視臺是沒問題的。而且我還會在報紙和廣播上一起做廣告的。全方位宣傳。保證對得起你。”

“其實說實話,有美協、天壇公園和我們皮爾·卡頓的三塊金字招牌撐門邊。不少人還是愿意給面子,開綠燈的。這事兒真的風險不大,收益不小。我還真不是非得找你,才能辦成。我為什么非要拉你一起干,不就看在咱倆是布衣之交嘛。你承認不承認,你說我夠不夠朋友?”

喬萬林一想也是,登時又笑了,但這次是歡暢的。

“哎,我說不過你。您都把自己當皇上了,你怎么說都對。不過你能對我這么開誠布公,有好事還想著我,我還是很感謝的。”

“那我也直說了。我現在可只是一個副科長啊,而且還有個‘代’字,能力很有限。你到底需要我出面做些什么事呢?”

“這事我雖然愿意干,可你可別給我出難題,否則最后咱們白費力氣,反倒是你自己失望啊。”

寧衛民神色平靜極了。

“哎呦,就等你這話呢。我還不了解你的情況嗎?你要辦不了,我都不會跟你說,那不浪費你時間嗎?”

“實際上,我就需要你們服務局提供飲食服務,在齋宮外頭弄點戶外小吃點兒。一個攤兒兩三個人就行。”

“比如什么都一處的燒麥,錦芳的豆汁兒,豐澤園的烤饅頭,瑞賓樓的褡褳火燒,穆家寨的炒疙瘩,茶湯李的茶湯,天興居的炒肝,豐年的灌腸,南來順的清真小吃……”

“如果方便,你要能再把區里的手工藝品和藝人組織一些來,那就更好了。比如什么面人、彩蛋,絹花,臉譜,毛猴,玻璃葡萄什么的……”

就這樣,當一番比較詳細的深談過后,兩人拍手成交,心里都很愉快。

寧衛民無疑早就對這件事給自己帶來的諸多好處心有成算。

而喬萬林卻亢奮的看到的自己需要沉寂的日子在日歷上大大縮短了。

一旦立下這件奇功,社會影響發酵,局領導就肯定不會再忽視他了。

后面的親戚也會為他爭取更好的機會,等于立足的基礎就能直接上了一個臺階。

遠大前程無疑在前方閃閃發亮。

但很可惜的是,這場兩人還很感興趣的談話終歸沒有再繼續下去。

因為外面傳來的幾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還有張士慧聽不清的叫喊,結束了這一切。

就連屋頂上的一群麻雀都受到了驚嚇,“撲棱”一下飛散了。

寧衛民和喬萬林趕緊一起走出了屋子,到院外去看,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出外門,兩人就看見了寧衛民的那輛三菱皮卡。

只見張士慧一身西裝筆挺,帶著墨鏡,從車里鉆了出來,可表情卻又相當尷尬。

敢情他按照寧衛民的吩咐專門開車去重文門的便宜坊打包了一些好菜和一只烤鴨回來,準備招待喬萬林在這兒吃飯。

但到了店門口,距離圓滿完成任務還差了那么一步。

因為他初學乍練手藝太潮,能把車開走,但想在胡同里貼墻把車挺好卻做不到,超出技術水平了。

寧衛民見他愁眉苦臉,不由一笑,鉆進車里先去停車。

然而張士慧這邊,卻已經急不可耐的跟喬萬林顯擺起來了。

“怎么樣?這車可以吧?我跟你說,比什么拉達、滬海強多了。純粹的日本制造,三菱皮卡。哎,我都沒想到啊,我們竟然比你先開上汽車了……”

喬萬林笑呵呵的沒接話,還頻頻點頭給張士慧湊趣。

但他心里卻是五味雜陳的。

不為別的,這件事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又何曾不是他內心里的真正想法呢?

是啊,連這兩個原先地位遠不如自己的人都開上汽車了,他又得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到處級呢?

看來,寧衛民的話確實是對的。

人是不能指望坐享其成,過得太安逸了。

否則是要落后,是要被淘汰的。

人還是要努力上進,自己為自己爭取機會的。

再好的靠山,也不如自己的進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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