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張士慧是徹底軟蛋,舉手投降。
“別啊,別啊,你怎么還挑上字眼兒了?得得,您當宋公明,我當傻李逵還不行嘛。我保證,今后你指哪我打哪,我是誓死追隨,以效犬馬之勞。我算豁出去了,就是你讓我喝毒酒,我也死心塌地閉著眼給咽下去。這還不成嗎?”
哪知道寧衛民也是得理不讓人的主兒。
雖然瞇著眼樂了,可偏偏就不順著張士慧的話往下說。
“不成!你說的好聽。可這首尾兩端的,立場轉變得也太快了。我看你小子。就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非常有漢奸的潛質啊!我還怎么信你啊?”
說白了,這就是哥兒倆太熟了,故意逗悶子呢。
張士慧當然也不能當真,索性把自己計劃和盤托出了。
“切,你還甭找借口,跟我這兒拿糖!既然你開這口了,我以后,還就找你吃飯。”
“誰漢奸啊?我立場堅定極了。實話跟你說吧,打一開始我就決定跟你干,壓根沒想過其他。只不過我也不傻,想出了一個絕世好點子,能徹底解決后顧之憂。”
“我呀,其實以去外地照顧父母為由,是通過老喬辦了一個手續,從單位請了長假。今后不從咱單位拿錢了,人身得到了自由,可關系照樣還在留旅館呢。”
“你不是跟我說,去你們公司簽個合同就行嗎?只要不調我檔案,日后我要是想再回旅館,還能回去,不過就是一道手續的事兒。”
“怎么樣,哥們兒這戰術,進可攻退可守,玩的還行吧?誰說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的……”
別說,聽了這話,寧衛民一下想起來了。
八九十年代下海大潮一來,有許多耐不住寂寞,從公家單位跳入商海的人,就是靠這一手“逃離體制”的。
這還有個專有詞,叫做“停薪留職”。
真在外頭混得好的,日后再正式辭職也不晚。
混不起來的,也有不少人都回舊單位了。
從給自己留條后路上來講,相當于上了個保險。
這確實得說是個好辦法,也算是這個年代用人體制轉變過程里的特殊福利。
“呦呵,你這事兒辦得還真挺有你的性格。可以啊你,能琢磨出這樣的點子來,嗯,是有點歪才。不過,我鄭重考慮了一下,鑒于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有關這個問題,我還不是不能不在今天給你答復……”
既然是哥們嘛,一塊聊天,那就得樂,就得貧。
寧衛民這先揚后抑的玩笑和調侃,登時就把張士慧聽懵了。
他張大了嘴,琢磨了老半天,終歸也沒能捋明白那最后一句的邏輯關系。
“操,你嘴皮子夠利索的。可你這樣的語法,不能不說不是不操蛋的……”
然而面對張士慧的指責和怨言,寧衛民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他不但拿過一根喜煙點燃,輕佻的把一口煙全噴在了張士慧臉上。
而且說出來的話更加操蛋,讓張士慧差點沒摔一個倒仰。
“根據江湖規矩,說‘操’算認輸。”
1982年6月2日,這對于米家人來說是個不放假的節日。
街上沒有掛什么彩旗,也沒有燈籠和祝賀標語。
街上來往的人群也神態如舊,商店并沒有增加供應,照常營業。
但米家的人卻都請了假。
米師傅和米嬸兒都不上班了,米曉卉也不上學了,他們無不穿戴整齊。
不為別的,就因為這一天,是米曉冉和趙漢宇動身去美國的日子。
米家人要舉家去機場送行。
下午一點一刻。
京城機場的候機前廳。
趙漢宇看了一眼大鐘,離起飛的時間還剩下二十五分鐘。
他知道即將要登機了,于是出于善意,提醒難舍難分的米家人趕緊話別。
“閨女,到了那里,不比家里,一定要懂得愛惜自己,我們不在你身邊了。你得把你自己個兒照顧好……”
米師傅說著,眼睛就濕了。
這絕對是他平生都很少有的舉動。
在米曉冉的記憶中,親爹還從沒有在眾人面前這樣失態過。
這讓她很有些出乎意料的感動。
親媽當然更是不用說,絕對眼淚花花的。
“曉冉,到那兒就來信,要是待著不習慣……你……你就和漢宇就一起回來,媽,媽永遠要你。”
說著,米嬸兒忍不住哭出了聲兒。
米曉冉趕緊抱住了媽,她把臉貼在米嬸兒的臉上,覺得從未有過的溫暖、親近與不舍。
她能覺出媽的心在顫抖,她能覺出媽的嗓子里還有好多話要說。
然而就在她也想要說出幾句安慰的話時。
偏偏米曉卉同樣來湊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從后邊有抱住了她。
“姐,姐,我舍不得你,難道你就非走不可嗎?你和姐夫留下來就不行嗎?”
這下米曉冉也扛不住了,又一回身抱住了妹妹,眼淚灑在了妹妹的身上……
要不是有熟人來了,恐怕再有十分鐘,這母女仨人也沒辦法止住悲戚。
好在沒多久,米曉冉從妹妹的肩頭望過去,看到兩個舊日要好的同事的身影。
是張士慧和劉煒敬。
他們遠遠地從人群里,正向這邊熱情地笑著,揮著他們的手,沖著登機口的米曉冉疾步跑來。
起飛了,真的起飛了。
米曉冉和趙漢宇的座位正處于飛機翅膀的后側,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機翼使機身騰空而起的細微動作。
米曉冉看得全神貫注,就像京城的小孩兒在看正熱播的動畫片《森林大帝》。
她從沒有坐過飛機,在今天之前,她只見過天上飛的飛機。
對飛機內部樣子的了解,都只源于她自己的憑空形象。
而今天,她真沒想到,自己就在這東西的肚子里,而且要長途飛行。
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讓她內心惶恐不安,又夾著一種說不出的新奇。
惶恐是因為長這么大,除了兒時跳橡皮筋兒,或者跳繩兒時,她的腳瞬間離開過地面。
其余時間里,她一直是腳穿著鞋,鞋踩著地,扎扎實實在地上活的。
第一次體驗飛機騰空時的滋味兒,難免緊張。
新奇是源于她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全國人民,能有幾個人飛得這么高、這么遠啊?
美國,美國,她要去美國念書了。
那是什么地方,哪兒是人人都能去的呀!
她所知道的,國人里也就是演了那么多電影的岑沖去美國讀書了。
現在她這一去,無疑就跟岑沖拉平了,和大明星成了一個級別的人了。
嗯,美國一定是非常棒的地方。
不然,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懷向往,連大明星都要去呢?
飛機繼續加速、爬高!
座位幾乎變成了陡峭的四十五度角兒!
米曉冉突然感到了耳鳴眼花,疼痛難忍,像是誰用鋼針狠命地往她耳朵眼里刺了幾下。
她情不自禁地張開了嘴巴,想減輕一下飛機高速攀升對鼓膜造成的壓力。
可是根本不起作用。
她的兩個耳朵眼兒,像是灌進了蠟,竟然什么也聽不見了。
她的頭沉甸甸地放在了椅子背上,整個身體像是和椅子長在了一起。
這感覺說起來,就像有人往后死命拉她蓋不多。
她極力想掙脫這種力量,可是辦不到,使不上勁。
這感覺使地不可避免的加大了恐慌,甚至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去雁北插隊的情景。
她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會記起那些舊事,那些欲哭無淚,想要永遠忘記的經歷。
而這種命運的巨大反差,更使她覺得,這時候想起舊事,是那么不可思議。
于是一些不那么美好,充斥著憂慮的念頭,又止不住的充斥在她的心頭。
去美國了,一落地,自己可真就成了無根的草了,只有自己的丈夫可以依靠。
那趙漢宇的家人會喜歡她嗎?
趙漢宇的媽媽會像他說的那么慈祥嗎?要是擺婆婆的架子,自己該怎么辦?
趙家人還會像說好的那樣,真的支持她念書,資助她讀完大學嗎?
關鍵是趙漢宇會像他承諾的那樣,永遠都對她這么好嗎?
如果他要是變了呢?那我……
想到這里,米曉冉情不自禁的模了摸衣服里的一個信封,才多少算安心了些。
那里面,是劉煒敬趁著趙漢宇辦登機手續時,偷著硬塞給她的一千五百美金。
機場的大廳里,張士慧撥通電話,也終于找著了寧衛民。
“哎,領導,我跟您匯報一下,您交代的任務,我們兩口子圓滿完成……”
“嗯,人送走了。按您的意思,那錢,我們說是單位同事一起湊的,劉煒敬硬塞給她了……”
“對,所以你就放心吧,萬一那兒要不是人待的地方,有這筆錢在身邊,最起碼,她也能買機票回家來……”
“哎,哥們兒,不是我多想。關鍵你干這樣的好事兒,還不留名。真不能不讓我多想。你們倆真的……真的就是純潔的男女關系,不是純男女關系嗎……”
“好好好,反正您是長翅膀的大天使,我又地溝心理了,行不行?你也別老拿什么鄰居,什么同事,什么良心說事。您局氣,您仗義。我不問了,不問了還不行嗎……”
“行行,電話挺貴的,別扯閑篇了,咱先聊聊實際問題吧。我們兩口子為你這事,中午飯都沒吃好。這通緊著扒拉,緊趕慢趕才算趕上,這出租車錢你打算怎么著啊……”
“什么?拿著發票,上班就報……盡量跟司機多要兩張,只要能拿來,都能報?好啊好啊……”
“哎,不是我說,像你這么能以權謀私,占公司便宜。就不覺著你自己有點對不起你們老板嗎?這你怎么不講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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