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外國人從使館區回歸公寓的時間點到來,隨著從秀水東街經過的外國人越來越多。
寧衛民的幾輛三輪車前就再沒有過消停過。
三五成群各種膚色的外國人紛紛駐足此地。
而且很快,不少人手中都拎著大件兒小件兒了。
寧衛民當然因此越來越忙,漸漸分身乏術。
無奈下,他也只能臨陣磨槍,趕緊傳授羅廣亮和他的弟兄們幾個英文詞兒。
然后鼓勵他們用計算器上的數字,連比劃帶懵的各自去應付顧客。
就這樣,當時間又過去半個小時,寧衛民的六輛三輪車前簡直人滿為患,居然爆攤了!
從來就沒熱鬧過的秀水東街南口,在這一天晚上八點一刻,竟然出現了好幾十口子外國人停留在此處摸黑選貨的情景。
這下好了,不但各種大家聽不懂外國話滿場飛。
就連本應該聽得懂的京城話也有點不知所云了。
“好什么吃?吃什么?這……哦,你都要了?一百八,一百八!”
“別走啊!哎,我聽不懂……嘿,這個怎么樣?”
“好嘛吃?好好,問價兒是吧?這個……萬……很卷的啊。聽不懂嗎?來來,看計算器……擼……擼賊死……”
在寧衛民的眼里,現場是真可謂聲嘶力竭,人頭攢動。
要不知道的人打這兒經過,絕對能被這情景嚇一大跳,還以為這世間真有鬼市呢。
不過他也必須得承認,實踐出真知啊。
像羅廣亮和他的弟兄們,本來今天一直是心灰意冷的。
見著外國人的第一面也是不知所措,有點發憷的。
可當他們收了第一個老外的錢后,就似乎得到了某種暗示,擁有了生意人的領悟。
沒錯!
人在錢面前不能膽小,也不用客氣,更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放開了來吧,哥們兒!
只要能掙到錢就是好樣的!
于是也就是驟然間,他們眼神仿佛突然之間利索了,清爽了。
再之后,在一張張花花綠綠的鈔票往來中,在比比劃劃的動作溝通里,他們繼續發生質的變化。
寧衛民可沒有手把手的教他們。
但他們就是極為迅速地掌握了一套跟外國人做生意的法子。
他們對計算器的使用越來越熟練。
他們漸漸明白了更外國人不能用單手劃價,人家看不懂。
甚至很快,他們嘴里還能相當到位的,發音頗為標準的,蹦出兩個英語單詞了。
雖然不會拼寫,但能熟練應用,這真是讓人吃驚的天賦。
這說明什么?
除了說明人的潛力無限之外,還能說明貨幣這東西具有使人腦筋開竅的功用。
千萬不要否定這一點。
因為這點哪怕對于其他的小販也是一樣的。
就拿“連長”來說吧,眼睜睜地看著外國人的錢輕而易舉地流進了寧衛民他們這些人的腰包,他也做不到無動于衷。
所以當寧衛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沒有客人的空檔。
“連長”就趁著這個機會,跑到寧衛民的面畢恭畢敬的敬煙,主動提出一個要求。
“連長”說希望能從寧衛民的貨里分出一些貨物,拿到自己的攤子上幫著也吆喝吆喝,如果賣出去,給點辛苦費就行。
對這樣的要求,寧衛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反而頗感欣喜。
說實話,“連長”能提出這樣互惠互利的要求,實在讓他有點刮目相看。
于是他煙也沒接,就直接從一輛車上拿下來一大包絲巾,整整六十條,給了“連長”。
這玩意比較簡單,不牽扯到尺寸問題,價格也好算。
隨后寧衛民就“連長”約定。
價格就按八塊一條賣,每條給他提八毛。
當時給“連長”喜得,就跟撒歡的狗似的,美透了。
這位爺二話不說,趕緊把貨都抱回自己那兒去拆包裝。
然后把軍裝收起來一半,絲巾一條條全掛自己鐵架子上了。
就這樣,寧衛民的營業范圍得到了意外的有效擴大。
等到“連長”再一開張,成功截留了一部分外國人,達成了幾筆交易。
除了那個賣褲衩的中年女人還抹不開面子。
其他的幾個小販為了分潤利潤,沾沾好處。
也都有樣學樣,全都一窩蜂似的挨個來求寧衛民了。
說白了,誰跟錢有仇啊!是不是?
寧衛民也非常痛快,就按照剛才給“連長”的條件,挨個都給了一些不同的貨,大家一起發財。
他甚至看著那中年女人可憐,主動拿了一些草編昆蟲和吉祥結給她代售。
于是皆大歡喜,整個秀水東街到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有生意可做了。
所有的攤位也都鋪上了寧衛民的貨。
這條街,就這么姓寧了!
然而這個時候,羅廣亮倒不免有些替寧衛民緊張了。
他看到的是風險,于是忍不住停下了生意去提醒寧衛民。
“兄弟,咱這都是挺貴的東西,一分錢押金沒有。你怎么只記了個數目就給這幫人?咱也不認識他們啊,沒半點深交。這要是萬一他們不認賬,或者是……”
卻沒想到,寧衛民卻一點也不擔心。
他非常輕松,只笑了笑,反而寬慰羅廣亮。
“三哥,生意最高境界就是持續性的互惠互利,讓雙方都滿意。要實現這點,第一靠頭腦,第二靠用人。”
“這么說吧,我其實不是信任他們的人品。就像你說的,畢竟是初交,沒有任何信任基礎。但是,我信任利潤,信任鈔票這東西對生意人的誘惑。”
“你看看他們,好好看看。這些人在幫咱們賣貨的時候,眼睛都是亮的。他們自己的東西外國人不需要,可咱們的東西,卻為他們提供了一個一起賺外國人錢的機會。只要吃過了這次的甜頭,他們就再舍不得扔下了。有一自然還想有二。”
“我自信就在于這一點,只要咱們能給他們長期提供這樣的合作機會,他們就永遠不會背叛。這就是我的道理。讓他們今后一起幫我們賣貨,何樂不為?”
“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永遠不要輕信生意人,但可以放心大膽信任錢。當一個生意人渴望從你手里獲取持續性的利潤,你就可以像相信錢一樣的相信他了。”
“嘿嘿……”
羅廣亮默默琢磨了片刻,終于消化了這番話,一拍寧衛民肩膀。
“我還以為做生意只是會買會賣就行了呢,把錢算清楚就夠了。今天你真讓我開了眼界。沒想到,這里面這么多名堂。兄弟,你可真是做生意的天才!了不得!我估計今兒非要跟你打賭那仨小子,一會兒醒過味兒來就得哭死!”
寧衛民則謙虛地搖了搖頭。
“打賭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也是為了不讓大伙兒都悶壞?哪兒能真當真啊?那不成了我欺負他們?”
然后給羅廣亮遞上一支煙,“叮”的一聲,還打燃火機。
就是這個動作,把一切話都省略了。
兩個人面對面笑了起來,先后把腦袋湊到了打火機前點煙。
燃起的火苗背后,是仍舊在繼續交易的街市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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