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有一次,寧衛民就親眼目睹了張士慧怎么談下一筆大生意的。
那天下午兩點多,寧衛民按照習慣去了建國飯店的皮爾·卡頓專營店視察工作。
沒想到居然能遇見張士慧帶著兩個土財主一樣的人來建國飯店買西服。
就張士慧帶來這兩位,根本不用說話,一個照面就知道是打外地來的。
因為除了在合資飯店金碧輝煌的環境里,他們眼睛都不夠使得了。
兩顆腦袋是天上地下的轉悠,對哪兒哪兒都好奇。
就是他們的穿著打扮,也宛如十幾年前的人,實在太土氣了。
身上的“人民裝”雖然簇新,但款式著實過時。
他們手提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不說,大熱天的還頭戴個帽子。
而且他們還把鋼筆別在胸口,翻領的風紀扣也一直系到了領口。
怎么大熱的天,是真不嫌熱啊,讓人看著都替他們熱得慌。
還幸好建國飯店里面有冷氣啊,否則他們光流汗就得流個半斤一斤的。
張士慧見到寧衛民也很意外,跟著他一開口招呼這兩位,就更加證明了寧衛民所料不錯。
“魏廠長,劉科長,今兒真巧了。法國皮爾·卡頓服裝公司的寧經理也在呢,這店他是負責人。你們想要買西服,找他準沒錯。全國就屬他這兒的西裝最高檔氣派,你們兩位要穿上這來自法蘭西的國際品牌啊。就比港客還有派頭啦……”
“哎,寧經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吧,這兩位同志都是川蜀飛虹廠的。他們來咱們首都是要辦大事的,這兩天正排隊等著要見部里的領導呢。成天待在重文門旅館也沒什么事兒,所以今天我才會把他帶到你這看看。怎么樣,就沖著二位不遠千里而來,賣個面子吧,就別收我們外匯券了……”
張士慧和寧衛民什么關系?
連眼色都不用打,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中。
寧衛民立刻就知道這是要挨宰的主顧,而且張士慧的小刀兒已經磨好了。
他便嘴里說著“歡迎歡迎”,很熱情地去和張士慧帶來的兩個土包子握手。
同時一聲令下,還讓正在班兒上的楊柳金和殷悅,像招待貴賓一樣,給他們二位量尺寸,為他們選顏色,教他們怎么打領帶。
不問可知,常年待在小地方的兩個川蜀人,何曾受過如此熱情周到的服務啊?
更沒享受過如此設備齊全的更衣間。
尤其聽寧衛民答應張士慧,說他們可以用人民幣買到這些別人用外匯券才能買的衣服,簡直興奮得容光煥發。
于是很快,兩套采用進口面料,在國內制作的皮爾·卡頓西服就穿在了他們的身上。
別說,兩個川蜀人雖然沒見過太多世面,但畢竟是一個廠子的上層人物。
身為一方小諸侯,讓他們毫無一般人的自卑與怯懦。
而且大概是宴請吃多了,倆人全是肩寬體厚,腹部略有些突出的體型。
這種俗稱青蛙身材啊,絕對是“三高”的預備役,但用西裝包裝之后,還真的挺顯派頭的。
要不是倆人實在土性難改,袖口的標簽怎么都舍不得讓剪掉。
身子直挺挺的根本不敢打彎,生怕弄皺了衣服。
他們這第一次與國際“接軌”,還真的算是圓滿成功了。
至少算是與與建國飯店大堂的氛圍不那么沖突了。
最有意思的是付錢的時候,或許是這兩位本身照著鏡子也覺得滿意吧,那痛快勁兒可絕非一般人可比的。
本來寧衛民還擔心他們聽了價錢嫌貴,尋思是不是再給打個折扣呢。
沒想到他還真是小瞧人家了。
那魏廠長聽了殷悅微笑著報出的四百八十的價錢后,連磕巴都沒打,伸著胳膊就沖那劉科長一揮。
那意思麻溜兒快給錢。
然后這位管錢的親信,就打開了書包,拿出一沓子大團結一張張的點了起來,隨后如數照付。
好嘛,寧衛民僅僅隨便往包里瞟了一眼,就知其財大氣粗。
因為劉科長的包里還有好幾沓子的鈔票呢,目測怎么也得有個萬八千的。
難怪他們被張士慧給“賊”上了呢,帶著這么老些錢出差,名副其實的土豪啊。
再下來還有戲唱。
張士慧順水推舟接這件事邀請寧衛民去喝咖啡,說要表示感謝。
寧衛民表面上當然要謝絕。
于是張士慧就故意去攛掇兩個川蜀人。
說寧衛民掙的是外匯券,平時老去友誼商店,他最清楚進口彩電的事兒。
就這么著,兩個川蜀人執著地纏上了寧衛民,苦口婆心的極力邀請。
那么完全自然而然的,抹不開情面的寧衛民就加入到幾個人的商談中。
再等到幾個人在大堂酒廊坐下來繼續一細聊。
寧衛民總算是通過他們的對話,大致推測出這里頭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敢情這兩個川蜀人來京城,主要是代表他們廠跟部里申請外匯,好引進彩電生產線的。
要辦成這么大的事兒,那就免不了要送禮啊。
也是巧了,初來京城的他們,正為缺乏搞物資的門路而著急的時候。
老天爺就把張士慧陰差陰錯地“送”到了他們面前。
當時,正在和別人做交易的張士慧,居然抱著煙酒“敲錯門”了。
再然后,他們彼此就認識了。
于是兩個川蜀人面臨的一切困難也就都有了解決的辦法。
因為在他們的眼里,張士慧幾乎無所不能。
不但能給他們找來好煙好酒,能帶他們來這么高檔的地方用人民幣買外國人穿的西服。
而且還答應了他們一定可以幫忙搞一些原裝的進口彩電回去當參考的樣品。
所以眼下,魏廠長急著跟寧衛民打聽的就是京城有關進口彩電的信息。
到底什么價錢?什么牌子?什么尺寸?怎么才能買到?
不用多說,眼下這情況誰不明白,寧衛民也明白張士慧和兩個川蜀人之間,到底是怎么個“碰巧”的緣分。
同時他心里也是一個打閃,意識到似乎自己偶然的又見證了一下歷史。
這兩位川蜀人就職的飛虹廠,怕是日后會發展成共和國中南部第一家上市的集團公司。
所以他們這次來京多半是能夠達成所愿的。
甚至跑下來的彩電生產線恐怕就是他們起家的基礎。
至于說到張士慧,寧衛民對其最欣賞的地方,除了這小子善用內應,居然懂得用這釣魚一樣的辦法接觸目標之外。
最關鍵的,恰恰在于這小子能根據具體情況靈活應變,撈取最大的利潤。
拿這倆川蜀人來說吧,本來擱其他人,也就是賣他們點煙酒就罷了。
但對于張士慧就大不一樣了。
他真是會動腦子,一點沒糟踐機會,通過深度挖掘,連私帶公的業務他全照顧到了。
看樣子,要不把煙酒、服裝帶彩電全賣給倆川蜀人。
把他們包里的錢財全掏空,大概是不肯罷休的了。
這樣的業務素質,怎么能不讓寧衛民滿意啊?
沒的說,必須得好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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