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節,對絕大多數的京城人來說。
恐怕是他們在整個八十年代里,印象最深刻,幸福感最強烈的一個春節。
原因很簡單,今年的春節對比去年,京城有關民生的各方各面都獲得了較大的進步。
甚至可以說趨于完美,就沒有明顯的短板。
首先社會治安獲得了大治,溜門撬鎖杜絕了,打架斗毆的也沒有了。
所有的年輕人都變老實了,該上班的上班,該念書的念書,沒工作的也老實家待著,不敢惹是生非了。
年前又恰逢大雪,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中。
這個年,無論是人的精神還是城市的環境,都感覺到清凈了。
這本身就讓人痛快。
其次,物資供應上也是比較充裕的。
不但油、酒、肉、禽、蛋、干貨,樣樣不缺,而且有些東西還率先一步實現“自由”了。
大米白面徹底放開了供應,隨時隨地隨意購買。
各個單位都發福利茶,各個單位都在做西服……
再加上對京城人意義頗深的老字號南味餑餑鋪“稻香村”,也在這一年的春節重新開業了。
京城還有了反季節的大棚綠色蔬菜,讓普通老百姓在隆冬之際,享受到了過去只有天潢貴胄才能享受的“洞子貨”,也能吃上新鮮的黃瓜、蒜苗、韭菜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這個年顯得豐美非常。
尤其讓人高興的是,好東西變多了,手里還有錢買呢。
別忘了,早在1983年的10月,大家伙兒就漲了工資。
大部分人每個月收入都會增加了七塊七。
甚至還有少部分的知識份子長了兩級工資,平均每月收入增加了十六塊二毛錢。
反過來,物價的變動卻因計劃經濟呈現出嚴重的滯后性。
所以這就讓大家伙很舒服了。
這幾個月下來,老百姓明顯覺得手頭寬裕了許多。
于是大家都體會到了一種好像實現了“共同富裕”的錯覺。
不相信的話,就看這一年人們是怎么放鞭炮的吧。
過去的春節,還從來沒有到了大年初一清晨六點,滿胡同的硫磺味兒還散不干凈的時候。
更沒有過爆竹蹦碎的紙屑鋪滿整條胡同的時候。
可今年,全都有了。
為什么?
不就因為大家伙覺著手里有點閑錢了嘛,就樂意多放點個吉慶。
不夸張的說,今年大部分京城的鞭炮售賣點,在節前三天就徹底賣斷貨,連小鞭兒都沒了。
這一年,就連大人們給孩子的壓祟錢,都前所未有的漲到了五毛、一塊錢。
這就叫歡天喜地,普天同慶啊。
當然,像寧衛民給羅家和邊家的孩子每人一張大團結,那就有點過分了。
只能說他是亂入了這個時代的病毒,不能以常理衡量。
最后,有關民眾的文化生活方面,也同樣讓老百姓們感到滿意。
要知道,這一年是國家電視臺第二次舉辦春晚。
正是春晚這塊“招牌”剛剛打響,這個欄目挾大好勢頭,迅速成長,生命力最蓬勃的時候。
所以不但這屆春晚資金投入大了,制作更精良了,請來的名家名角,高質量的好節目也多極了。
比如馬季的單口相聲《宇宙牌香煙》,幾乎夠全國人民樂上一年的。
陳培斯和老茂的小品《吃面條》,更是直接引發了“小品熱”。
戲曲節目里,譚元壽的《定軍山》、馬蘭的《女駙馬》,全是戲迷憋著劇場都未必能聽到的名家名段。
李谷一和姜昆反串的花鼓戲《劉海砍樵》也很出彩,讓人發自肺腑的輕松一笑。
至于歌曲節目,能讓人如癡如醉好歌那就更多了。
殷秀梅的《幸福在哪里》、《黨啊,親愛的媽媽》。
朱明瑛的《莫愁啊,莫愁》、《大海啊故鄉》、《回娘家》。
蔣大為《要問我們想什么》、《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全是都在這同一臺晚會上呈現,成了永遠留在人們記憶里的難忘經典。
以至于多年之后許多人回顧春晚歷史,都有一個共識。
認為1984年的春晚,是歷年春晚中節目質量最高的一臺春節聯歡晚會。
不過,要說到這屆春晚,最具劃時代意義和突破性的創舉。
卻當屬春晚導演黃一鶴本著同血同源之心,邀請港臺演員參加春晚演出的決定。
這一屆春晚,主持人的隊列里不但多了寶島的黃阿原和港城的陳思思。
受邀前來的還有兩位港臺歌手張明敏和奚秀蘭。
他們各自演唱的歌曲《我的中國心》和《阿里山的姑娘》,引發了全國觀眾的強烈的共鳴,堪稱一夜走紅。
事實上,從大年初一開始,“河山只在我夢縈,祖國已多年未親近”和“高山長青,澗水長藍”,就取代了“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成了京城年輕人口中新的流行曲調。
用三十年后的話來說,好像誰要是不會這么哼上兩句,就“OUT”了一樣。
所以說,這屆春節晚會最成功的地方,就是讓國人大大的增強了民族認同感,并且從此打通了港臺流行歌曲在內地傳播的官方途徑。
此外,還有天壇公園的“齋宮雕塑藝術展游園會”也并非再是一枝獨秀了。
新春廟會有了強有力的競爭者,京城百姓也有了更多的選擇。
敢情原有歷史上在1985年首先恢復春節廟會傳統的地壇公園,不愿意坐視天壇公園出盡風頭,占盡好處。
今年也推出了民俗風味更濃的傳統春節廟會,要和天壇公園這邊,“皮爾卡頓”公司冠名的“洋廟會”打擂臺。
那邊的組織者還挺懂行,特別重視小吃和傳統雜技、曲藝節目。
于是今年南城這邊的不少藝人,都被高價挖過去演出了。
而且那邊還發覺除了,寧衛民沒有關注到的拉洋片、皮影戲、氣功表演、訓鳥、耍猴等項目。
內容上的優勢相當明顯。
也就是京城最出名的小吃,多數都在南城。
飲食業又受服務局的管理,沒能像賣藝的那些人跑到北城去。
再加上皮爾卡頓的“齋宮陳列館”和“雕塑藝術展”,早已經成了京城知名的文化活動,具有一定的品牌效應。
否則今年墨守成規的天壇公園,恐怕很難繼續保持文化活動方面的領先地位了。
想想看,如果連吃帶玩兒全被人家比下去了。
這兒還剩下什么啊?
也就只剩下管理和設施上,因為經驗和資金充裕的些許優勢了。
總而言之,論活動的組織能力,論民眾的消費能力,論文化的豐富性。
盡管這年頭的共和國,都沒法跟三十年后相比。
可當代老百姓的質樸、熱情、實在,對生活要求之簡單、純粹,卻是這個年代的特殊優勢。
也只有在經濟開始急速發展和精神尚未墮落之際,這兩者達到了微妙的平衡,才會讓京城的老百姓難得的擁有了生活里樣樣都好的滿足之感。
那真是吃也吃的香,玩也玩兒的歡,逛也逛得美,笑也笑得真啊。
即便有些許的瑕疵,也被精神與物質的出色均衡性所抵消了,遮蓋了。
不得不說,像這種大多數人都認為生活一定會更好,集體充滿幸福感和安全感的時刻,太不容易得到了。
如果真要能讓時光永遠保留在這一刻,那可就太好了!
但讓人遺憾的是,變化才是客觀世界的現實,社會是不斷向前走的,時間是不斷流逝的。
平衡越微妙,也就越脆弱。
在此消彼長下,此時的美好如同曇花一現。
一旦翻過年來,當1984年的春節這幾頁被撕了下來,這種絕妙的平衡性就開始消失。
時光的列車越過了人們最幸福的節點,把哲學、詩歌、道德和信仰拋在了身后。
無從選擇的向著更實際的、物欲橫流的未來駛去。
一個更復雜、更紛亂、更熱鬧,讓人眼花繚亂的萬花筒時代,迎面而來!
毋庸置疑,全國有一個算一個,對這種社會變化最為敏感的人,當然就是寧衛民。
為什么這么說?
就因為早知未來會變成什么樣的他,可不像旁人,成天關注的都是過日子的那點雞毛蒜皮的事兒。
但凡有點多余的時間和精力,還基本上都放在社會的花邊新聞和那些知名演員上了。
就像眼下,大部分人就都在說,“你們廠發的西服怎么比我們的好看啊?哎呀,現在怎么哪兒哪兒都發西服啊,這玩意我看要成工作服了……”
或者是,“喲,姜昆這么年輕,怎么就成了京城曲藝團的團長了?這是誰定的啊?這小子背后有人吧?我覺著馬季可比他合適啊……”
要不就是,“哎,你說,電視臺那《紅樓夢》劇組怎么想的啊。拍古典名著,居然不用知名演員,向全國各大文藝團體征集新人,這不是胡鬧嗎?我看應該讓北影廠來拍才對哪。劉曉芩,那不活脫一個王熙鳳嗎?你看她演慈禧那么狠,這個角色,她絕對合適。哎哎,你們說寶玉誰演像啊?唐國強,有點老……周里京,又太硬了……遲志強,不夠漂亮……郭凱敏,哎,好像挺合適啊……”
出于貪婪本性和喜好投機的天性,寧衛民所關注和感興趣的,永遠是如何利用當下的經濟局勢,為自己牟利。
所以社會的經濟屬性越來越得到強化,對他而言,正是求之不得且期盼已久的好事。
他在其中不但自得其樂,而且就如同魚兒能清晰的感受到水溫的變化一樣,他也一樣能準確衡量和把握住經濟的溫度。
金錢和利潤對他來說,就像嗜血的鯊魚對血的味道那么敏感。
他甚至根據自己的經驗和對未來的了解,結合這輩子學到的本事,自然而然,輕而易舉就總結出了未來幾十年賺錢的秘訣。
并且在年節的酒桌上趁著高興勁,告訴了張士慧。
“想掙錢,那太容易啦。我說哥們兒,你永遠不要擔心生意不好干。我告訴你個保證管用商業訣竅,就能讓你一勞永逸。其實你只要盯準了咱們這上山下鄉的一代人到底需要什么就足夠了。”
“什么意思呢,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抓主要矛盾啊。做生意,當然是顧客越多越好。對不對?那你想啊,當今的社會哪代人的數量最多啊?不就是咱們這代人口高峰的產物啊。那也就是說,咱們這代人就代表了社會最大的消費需求。”
“我這不是胡說啊。你好好想想,就咱們這代人,從五十年代初期,到六十年代初期生的人,因為沒有人口控制,數量完全失控了。結果就導致咱們這些人,干什么都難。咱們是需要什么,什么漲價,是不是這樣?”
“你好好琢磨琢磨,那些各種票券都是打什么時候開始實行的?不就是隨著咱們這代人成長愈演愈烈的嘛。小的時候喝奶難,看病難,穿衣難,入托難,入學難,然后找工作難。咱們誰不是這么長大的。否則的話,咱們也不至于被弄到廣大農村受再教育去啊。回城之后,更是亂成一鍋粥。”
“其實連共和國初期的時候,百廢待興的時期,都沒那么難。真正的社會資源緊張,就是從五十年代中期開始的,一直貫徹到了七十年代。所以說啊,想掙錢就得琢磨咱們這代人眼下最需要什么。”
“你比方說,吃不飽的時候,你倒騰糧票來錢。現在差不多能吃飽了,人們又想吃好了,開飯館就掙錢。這人一要臉了,服裝、理發、這個化妝品,就掙錢。回城之后,咱們這代人要找工作要求人,咱們就能從煙酒上掙錢。廚子和木匠為什么現在吃香啊?因為返城的人都要結婚了。”
“哎,你明白了吧?咱們倒騰彩電也是這個道理。現在完全可以預見的是,這撥人都把婚結了,跑大棚和私人打家具準涼,到時候木材也就不緊張了,不行你就看著。反過來,等咱們這代人結婚了,也就概要孩子了。那么有關兒童用品發財的時候就到了。過幾年,你無論賣玩具、童裝、文具,書籍,都能發財,如果考慮咱們社會目前的經濟水平,那零食類和文具類顯然是最有發展前途的。”
“再之后就是一代人的輪回,等這些孩子長大,又是找工作,結婚,生子。你想想,如今實行計劃生育了,都是獨生子女。這代人掙得錢,不全貼自己孩子身上?我就這么跟你說吧,盯緊了五六十年代的人沒錯。直到等咱這代人老了,死了,才算是不用惦記了。”
“而這代人可悲的是,只有敢出圈,要么領先,要么落后,才有可能活好了。否則樣樣都得面臨最嚴重的同齡人競爭。那一輩子都得著急。又有幾個人能看明白這一點呢?”
“不過,這對咱們倆當然是好事了。只要守著我這一條,你就一輩子不愁買賣清冷。寬心吧哥們,咱們趕上好時候了。發財的機會是貫穿咱們整個人生的……”
對此,張士慧那是徹頭徹腦的拜服啊。
甚至回去后,越琢磨越有道理。
情緒一激動,他都有心想做個牌位把寧衛民供起來。
因為在他的眼里,寧衛民就是共和國的“松下幸之助”,比那鬼子還像商業之神。
所以,發現寧衛民現在全心全意盯上了的郵票,這就有點讓張士慧感到患得患失了。
他是既想跟著去摻乎一下,又有點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事兒寧衛民不帶自己玩兒。
難道他們不是好朋友了嗎?不是足鐵的哥們兒了嗎?
他這么一個大男人,居然開始為了另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態度,感到心煩意亂了。
最可怕的,有一天做夢,他夢到自己變成了《火燒圓明園》里被殺頭的安德海。
那是一聲冷汗,惡心,外加膽戰心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