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和康術德在起士林的閑談,除了他們倆,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聽到。
雖然寧衛民的確從老爺子的口中又學到了不少,對他個人而言大有收獲。
甚至因此萌生了更高的商業目標,有了新的商業計劃。
但仍然得說,這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兒。
因為他們的談話中所涉及這些餐飲企業,要是相關負責人也能聽到他們有關餐飲經營的言論以及對中西餐的見解。
恐怕在這個特別關鍵的時間點,真的可以對許多經營問題豁然開朗,避免許多經營上本來不應該出現的錯誤。
那么也許某些不盡人意的狀況就完全改觀了,許多讓人無奈的遺憾也許就可以避免。
但可惜的是,未曾發生這樣的事兒。
所以歷史還是按照原有的軌跡在崎嶇的彎路上運行著……
“叮鈴鈴……”
狗不理總店,經理辦公室的電話鈴又響了。
時任津門狗不理負責人的何東抬起頭來。
然而就坐在辦公桌旁的他,看著電話卻皺起了眉頭,一點不想接。
因為他基本上能猜到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又是為什么打來的。
他根本不想答應這個人的要求,那還不如不接。
可問題是電話鈴就是那么有耐性,持續不斷的響著。
吵得他心煩意亂,最后還是不得不抄起了話筒。
“喂,是何經理嗎?”
話筒里的人打著官腔。“我是趙昌榮,怎么回事啊你?我等了你一上午。你怎么沒來啊?說好的事兒你都變卦。你還有沒有組織觀念?還有沒有把我這個上級放在眼里?”
“哎喲,趙主任啊,您可千萬別誤會啊。我這不是遇到意外情況了嘛。今天啊,我們店里特別忙。我這兒的包子傳送帶又壞了。我得處理這些緊急問題啊。這一忙和起來,我就……”
“你別給我找客觀,扯東扯西的全是胡扯,你覺得你能躲得過去嗎?啊,我提拔你來管這個店,難道就是讓你給我擂臺的啊。”
“沒有啊,我真沒那個意思。我知道,您提拔我,不就是讓我把這個店給搞好嘛。我也沒有辜負您的信任啊。我們店各項指標都完成了啊,而且還都是超額完成的。該繳給局里的也繳了。與去年同期相比,我們一月份的營業額增長百分之六十二,職工超額分成所得平均增長百分之五十二。我們店新增加的盒包裝和軟包裝,方便顧客,頗受歡迎。日營業額已經過萬。形勢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我們現在還打算去外地發展開分店呢,報告早遞交上去了,就等您批示了……”
“行了行了,你甭給我顯擺功勞了。你工作是干的不錯,那也不該翹尾巴。我就問你,你不了解上級的指示精神?你以后的工作還能干好嗎?”
“哎喲,我的好領導啊。您就別逼我了好嘛。您說的沒錯,上級的指示精神我是應該重視。可總不能脫離實際啊。我跟您說,什么都能隨便漲價,可咱們這個包子實在不適合漲價。因為那就是平民化的東西,得讓老百姓吃得起才行啊。您想想咱老市長,當初他把那么多老字號組在一起弄出了這個店。可明明是以‘三合成’牽頭并為技術主體的,為什么最后又叫‘狗不理’啊?不就是因為叫這個名字接地氣,與老百姓親近啊。您說這么一漲價,那還親近得起來嗎?貴了誰還吃啊?”
“我說你這人怎么那么死心眼啊。此一時彼一時。過去的狗不理就咱們本地人知道,現在呢,全國聞名。連西哈努克和胡志明都吃過你們的包子,那是上了國宴餐桌的包子了,還能和普通包子一樣嗎?當然得有所區別。我又沒讓你多漲。你每兩包子漲個五分錢行不行?我就不信了,你漲五分錢還就沒人吃了。每天那么外地旅客來咱們津門,難道就因為這區區五分錢,他們愿意白跑一趟?俗話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嘛……”
“話可不能這么說呀,外地游客肯定會買,可咱們本地的父老鄉親又怎么想啊?名氣這東西有利有弊,我是怕人家會戳我脊梁骨的。再說了,咱們不是已經實行利潤包干、超額分成、自負盈虧的經營承包責任制了嘛。漲價還是不漲價?這種經營的方向問題,咱們上級能不能不要橫加干涉啊。”
“你放屁!名牌產品價格高點怎么了?怎么就到了戳你脊梁骨的地步了。誰又是橫加干涉?瞧把你狂的!我還告訴你!就是承包了,你也永遠要接受上級領導,接收上級指揮!否則你能不能干得下去還未準呢。別忘了,這承包制還有‘試行’兩個字呢。我也不跟你扯淡了,你架子不是大嘛,我請不動你是不是?那好,我現在就電話通知你吧,你們店里對外投資的事,你甭想了,上級不批。”
“哎別別,主任啊,您別生氣啊,我真不是想跟您作對。咱們就事論事,有理說理嘛。別的不說,您用我就得給我實在的權力嘛。否則那就是打我的臉,我還怎么指揮別人?”
“你別不知好歹了。現在什么都看經濟效益,別人想漲價,物價局還不同意呢。結果上級給你開綠燈。這種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到你這兒倒成了難為你了?咱們說句良心話,這是你在難為我好不好。我可提醒你,你這種不配合的態度。不僅僅上頭不高興,就你底下的人也怨聲載道。你好好去聽聽群眾怎么說你的吧。怎么指揮別人?首先就不能跟大家伙對著干。再給你最后一天時間,想清楚了明天來找我……”
電話掛斷了。
何東坐在座位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嘆著氣站起來。
然后勉強裝作心平氣和的樣子,走出辦公室去巡視工作。
熟料轉了一圈去上廁所的時候,卻聽見里面傳出了職工們的怨言。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多賺錢,還不樂意,天底下還有介樣的傻奔兒奔兒。現在嘛玩意不漲價啊?腦袋里有哏丘啊……”
“拉倒吧。他不是傻,而是太精了。你們都好好想想。頭一段時間到處都有承包合同作廢的事兒。為嘛?因為按合同要分給承包人的獎勵太多了,上頭不敢實行了。我看何經理也怕再出這種事,怕他自己的獎勵黃了,才故意壓著呢……”
“好嘛,照你這么說,這何經理可忒有心計了。他介是為了自己個兒把咱們給霍霍了啊。這要包子漲了價,全是凈利潤啊,咱們獎金能立刻增長一大截。”
“嘿,可不嘛。要我說,咱得跟上頭好好反應反應,不能讓這何大拿把咱店變成一言堂。天天這么辛苦,為嘛?不就為多掙點獎金嘛。他憑嘛攔著?他算嘛玩意啊!”
眼冒金星的何東一下靠在了墻上。
每天為了工作起早貪黑,最多就睡五個小時的他,此時身子軟得就跟面條一樣。
他沒想到還真讓趙主任說著了,底下的職工果然對他完全不理解,甚至是極大的誤解。
為此,他頭一次對自己堅持的必要產生了懷疑。
難道……我……真的錯了?
于此同時,那位剛剛和何東結束了通話的趙昌榮趙主任。
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又跟起士林未來的接班人程寶中對起士林的經營方向進行商討。
“哎,寶中啊,你是咱們起士林的老人了,還是名優秀的廚師,對店里方方面面的情況你最了解。上級這次有意對你破格提拔,打算讓你接老經理的班兒。就是看重你技術水平過關,在職工中有威信。可怎么改變起士林母親蕭條的狀況,你還得拿出一個切實的辦法才行啊。”
程寶中帶著一臉激動和感激,也真是把趙主任當成了自己的貴人,極力想要表現。
“趙主任,感謝上級對我的信任,給我這個機會。那我就談談我的想法。我認為啊,我們起士林目前經營的困境,責任其實不在我們本身。為嘛?因為我們的菜肴味道沒問題呀,絕對的原汁原味,跟過去一個樣。”
“可為嘛又沒人來呢?主要在于兩點。第一點,咱們這地界兒,工資太低。咱不比首都,也不如滬海。外國人多,有錢人也多。開好幾個西餐廳都不愁顧客。咱本地人就吃得起煎餅果子和嘎巴菜,最多了買點狗不理,來頓撈面條。下館子的都少。要說名氣,起士林那是人盡皆知,可有幾個吃得起這么高級的正宗西餐呢?大家也就能買點面包和咖啡糖。”
“第二點啊,就是這外商投資的胡姬花快餐太缺德了,把我們原有顧客搶走了一大撥。原先他們沒開業之前,起士林的經營狀況還是不錯的。畢竟咱津門就這一家西餐廳嘛。可自打他們一開張,我們買賣就一落千丈。”
“我去過他們那兒,三塊五毛錢一份的茄汁大蝦套餐來說,還包括一碗俄式羅宋湯,一盤泡菜,三兩稻米飯上有七、八個澆汁大蝦,長十二厘米左右,的確不算貴,還挺實惠。我們起士林一道菜就得這個價碼。”
“他們還有法式豬扒、德式漢堡、意式肉丸、美式熱狗,那些個也都是套餐。還給這些套餐配上了雞蛋湯和酸辣湯。可介是嘛啊?這是假西餐啊。西餐中做,烹炸熟透。您老說說,羅宋湯能就米飯吃嗎?介算嘛玩意啊!就懵年輕人不懂行啊。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是在以次充好,誆騙顧客,擾亂市場……”
趙主任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擺了手。
“好好,困難你已經說得可以了。你就說針對這種情況,打算怎么辦吧。不過我可得先聲明啊,胡姬花是市里定的外商引資項目。這個我也沒辦法。你別想亂扣帽子,盼著不切實際的好事。”
程寶中被說中了心思,不禁咽了口吐沫,干笑兩聲。
“趙主任,我也知道您的難處。那要這么說呢,就只有兩個辦法了。第一啊,我們就不能僅僅眼盯著本地顧客了,得盡量爭取從外地來出差的人光顧。我是嘛意思呢?起士林有名啊,誰不想嘗嘗這么正宗的西餐?所以咱們上級千萬不能厚此薄彼,只給狗不理做宣傳啊。我們起士林也是津門餐飲的代表,需要多見見報,上上電視啊。”
“第二呢,為了把年輕顧客爭取過來。我還想來點高雅的,時髦的。我聽幾個朋友說,南方那邊有了音樂茶座了,特別受年輕人的歡迎。所以我也打算請咱們一些歌舞團的演員在起士林二樓餐廳唱歌。唱一些流行的港臺曲目。這個是需要單買票的,五塊一張。我認為,這么干,不但能引來更多的客人吃西餐,還能多掙一份票錢。”
趙主任琢磨著微微點了點頭。
“寶中啊,沒想到你還挺有想法。你這兩個主意,聽著倒是有點意思。第一個條件呢,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替你們多做宣傳這是應該的。完全沒問題。就是這個辦音樂茶座嘛,我還得替你申請一下,開個會討論討論,聽聽上級的指示。畢竟頭幾年剛把舞廳禁了,我也怕違反政策啊。哎,對了,你就沒有其他的打算了嗎?比如說,要不要往下調整一下價格啊?既然顧客吃不起,降價會不會好些?”
“嘛?降價?”程寶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隨后撥浪鼓一樣的搖頭。
“趙主任,我們憑嘛降價啊?我們就從沒降過價!起士林可是正宗西餐!全國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啊!常言道,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嘛。真降價那太跌身份了!您放心,只要我這兩條件上級答應了。我保證我承包之后,就能讓起士林擺脫經營困境,恢復滿座的狀態!”
趙主任看著信心滿滿的程寶中,也不由信心大增,嘉許的點點頭。
“好,年輕人就該這樣,改革也需要這樣。嗯,敢想敢干,有志氣。寶中,往后好好干。我很看好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