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令人難以把握。
按說,這場會議明明是按照段處長設計好的方向和步驟進行的,可整個過程和最終結果卻又讓他覺得那么不舒服。
這不是指服務局金局長所采取的消極對抗,也不是指他和天壇園長之間發生沖突。
雖然這兩位的反應都有點讓人不高興,可對段處長來說,還是盡在掌握內,早有預計的。
說白了,為了做到一錘定音,其實今天,他就是故意來施加威壓的。
雖然這樣不免讓這幾個單位心里生怨,或心存不滿。
可卻能節省時間,以最快的方式取得控制企業的主導權。
像他們這樣的部門,完全沒有必要和別的單位打好關系。
只要便于執行任務,有利于維護國家利益,段處長根本不介意別人怎么看他。
何況去彌補間隙,獲得對方的理解,也是可以慢慢來的,但任務肯定是不能等的。
偉大領袖不是說過嘛,“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
這話用來描述段處長的職業需要再合適不過了。
對他來說,只有時間、效率和結果才重要!
可偏偏今天,段處長卻遇到了一個異類。
一個竟然完全不吃他這一套的寧衛民。
別看這小子外表如同面團一樣的軟和,似乎什么都好說話、好商量。
但內里卻有著鋼韌堅毅的主心骨兒,有著令人不可思議的膽氣。
且尤為善于話術。
倆人言語一交鋒,反而破天荒的讓段處長感到了一種高度的精神緊張。
到最后說什么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就要陷于對方的語言陷阱。
整個會議,別看他們之間進行的商洽不過一個小時。
但對于段處長來說,卻幾乎比一整天還長。
按說本來應該是穩拿把攥的結果。
可這位一向說一不二的段處長,竟然頭一次迫于形勢,不得不做出了許多承諾和讓步,才無比費勁的拿到手。
這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實就擺在面前,著實令人出乎意料。
就連段處長的那些手下都對這樣的交涉發了呆,想不明白他們的領導今天怎么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可偏偏段處長還是有氣無處發,想挑理都挑不出來。
因為寧衛民是當著大家的面,完全占據了情、理、法的致高點。
又是借著段處長自己的話,來圈住的他。
如果要怪,那也只能怪段處長太輕敵了,疏忽大意下,才給了別人可趁之機。
唉!還真小看了他了!這個混球,可真會利用別人的弱點!抓別人的話柄!
從內心來講,段處長對寧衛民不得不高看幾眼。
當然,他也不免生出幾分后悔和自怨自艾。
因為霍司長可是曾經在電話里鄭重提醒過他的。
“你真正接觸他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像他這樣的年輕就能當上一把手的人,肯定不簡單。不會那么好擺弄的……”
沒想到這話果然應驗了。
虧他還自詡“有勇有謀”,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就讓人給不露聲色地耍了個灰頭土臉。
哎,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
所以這天會議結束,哪怕是雙方終于達成了共識。
而且大家也都喝了許區長使人買回來的冷飲涼快了不少。
可段處長的臉上仍然是沒有笑容,走的時候,他照樣覺得心里冒火。
尤其是感到寧衛民有點像哈巴狗似的一路跟著自己,令人無比厭煩。
于是出了辦公樓,走到區政府后院的胡同里,等不及上車,段處長就忍不住揮發了他。
“好了,就送到這兒,你就別跟著我了。后天我們的人就去壇宮報道。我只希望你把你今天答應我們的事兒落實就好。以后咱們打交道的時候還多呢,用不著跟我來這種虛頭巴腦的客氣。”
這話的語氣充滿居高臨下,一點也不像平等的合作關系,倒像是上級對下級的教訓。
可尷尬的事兒隨后就發生了。
盡管寧衛民口稱,“那好,段處長,我就送到這兒了,您慢走。”
可看他面容的表情卻不見尷尬,反而極其淡定和自信。
段處長跨步上了他那輛212吉普車,正感到有些蹊蹺。
緊接著他就從后視鏡里,看到寧衛民從他的車后走過,上了距離他們不遠處的一輛汽車。
這才醒悟過來,合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原來寧衛民并不是來送他的,只不過是他們的車湊趣停放在一處了,人家也是來這邊取車的。
這下可倒好,堵心的感覺更重了。
偏偏照樣還是挑不出寧衛民的毛病。
捫心自問,甚至為了這小子沒說破這層關隘,周全了自己的顏面,他還應該感謝才是。
否則要是寧衛民來一句“段處長誤會了,我的車也停在這里”,那他可就真在下屬面前顏面無光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沒法念寧衛民的好兒。
因為這小子的車可比他自己的那輛好太多了。
那居然是一輛美國產的AMC大吉普,又高又寬綽,從車頭到車尾都閃爍著傲慢的銀色貴氣。
直接把國產的吉普車全面比下去了。
一輛是洋洋得意的洋氣。
一輛是難以為繼自信的土氣。
一輛輕蔑昂著頭。
一輛勉強挺著胸。
一輛試圖建立新的威望。
一輛竭力維護昔日的權威。
這兩輛車仿佛就如同他們兩個人,多么的奇妙。
本質與本質的交鋒,完全可以通過汽車顯現出他們兩個人各自的形態。
尤其自己身后的下屬,楊光脫口而出的一句,“這壇宮飯莊也太有錢了吧。他居然能開這么好的進口車?簡直趕上部級的的待遇了。”
讓段處長的心里,不禁充滿了難言的憋屈感。
他真心認為,寧衛民或許與他的屬性相克。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能讓他處處丟人,事事吃癟。
車終于開上了大街,從后視鏡里眼看寧衛民的車拐到了另外道路上。
段處長仍然郁結難解,對手下發了一通牢騷,“不用羨慕,有些人就會追求物質享受!簡直就是在混吃等死!沒聽今天他們說嗎,這都是貸款。回頭你們幾個去了,除了本來的外勤任務。也要多留意飯莊的經營情況。我就不信了,他們這么短的時間,就有利潤買這么好的車。國家有限的資金,絕對不能讓他們這么胡亂糟蹋了。”
“段處,可今天咱們不是答應他們了……那還查么?”
楊光有點為難地問道,“如果干涉財務,咱這不是出爾反爾嗎?我怕好不容易說好的事兒再有變故。要是讓他們發現,會不會有意見……”
“不是,你傻啊。”
同在后排的孫然立刻出言反對。
“明察不行,咱可以暗訪,可以套話啊。段處又沒說非得搞到詳細的數據,不過是讓咱們看看飯莊收支方面是否有反常的地方,值得懷疑的地方。好判斷這個姓寧的,是不是濫用公款。用于個人的享受。何況即便發現了,又能怎樣?打擂臺的事兒,咱們還怕么。”
這話非常符合段處長的心思。
“對,小孫的思路才對。怕得罪人?那你就別干這份差事!”
而且段處長還難掩胸中義憤。
“東北人有句話說得好,怕拉拉蛄叫,那咱還不種地了?查!一定要查!就算揪不出姓寧的把柄,也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如果敢對國家的錢亂伸爪子。那就要承擔后果!”
孫然繼續順著段處長的心思,投其所好。
“要我說,真就是他小子命好!我們現在已經查明的,就有這姓寧的曾經倒賣熱帶魚,于重文門旅館在職期間,倒賣煙酒,用郵寄的辦法販賣熱帶魚養殖罰牟利的實證。也就是現在畢竟和頭幾年不一樣了。否則這投機倒把的罪名就夠他喝一壺的了。哪兒還有他今天這樣的威風啊。”
可沒想到,他這話卻挨了批,甚至因此被罵得直縮脖子。
“我說孫然,你這話可有點混賬啊。我讓你查他,是看看他是不是確實在做危害國家利益的事兒,不是讓你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構陷他的。要是那樣的話,你還對得起你身上的這身制服嗎?”
段處長有點恨鐵不成鋼的說。
“一切都得講實證,要公正。不要忘了咱們代表的是正義,是法理。維護的是國家大義!孫然你要是胡來,把自己當成明朝的錦衣衛,清朝的血滴子。可別怪我收拾你。法律的準繩對你我也是一樣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