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過去的幾年,1985年的京城,生活內容已經變得相當豐富了。
但與此同時,人的欲望和心氣兒,也隨之增高了。
所以在這樣的一個特殊的時間段兒,哪怕是寧衛民的親信們。
哪怕是那些靠著他的幫助,生活水平和收入水平都已經遠遠走在了時代的前面的人。
也依然心里存有一定的疑惑和迷茫,有不少人都顯露出對生活的難以把握的猶疑。
別人不說,寧衛民在壇宮飯莊的兩個左膀右臂,就是這樣。
這一天的中午,杜陽就和他的哥們兒潘龍,在自己的家里喝酒。
他們一個是北神廚的負責人,一個主管級別的股干中堅,倆人聊得當然都是些飯莊里的事兒。
開始還挺高興的。
因為這一年他們不但如愿以償,執掌了北神廚,手握一切有關宴會的大權。
而且開業后,北神廚的效益也相當不錯。
別看于去年九月份才開始營業,至今不過五個月。
可開業之初,因為承辦了好幾起極具影響力的高標準宴會,甚至上了好幾次電視新聞。
北神廚宴會部很快就名聲鵲起,成了在京涉外機構和企業,開辦宴會的首要選擇之一。
這不但讓壇宮飯莊的名氣,徹底壓過其他的兩家宮廷菜,也帶來了極大的經濟效益。
如今北神廚的宴會預定幾乎連續不斷,每個月的利潤起碼二十萬,已經穩壓北門的二層小樓一頭了。
這自然值得他們十分得意。
但就是因為寧衛民最近調動到了皮爾卡頓總公司去上班,好像對壇宮飯莊的經營也不怎么上心了。
對于未來的隱憂和擔心,也不免浮上他們的心頭。
“杜哥,你說我們這就算是抓住機會了嗎?”
潘龍抽不冷子來了這么一句,說完就抬眼看杜陽。
杜陽聽出了話里有話,不禁皺了皺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就直說好了。”
潘龍露出一副苦笑,“杜哥,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要不我換個問法,你覺得我們還能管北神廚多久?寧總今后還會把咱們當人看嗎?等這邊經營穩定后,寧總會不會徹底把整個飯莊的大權都移交給張經理?”
杜陽因為此言的露骨忍不住激動叫了起來,“小潘!你胡說些什么!”
隨即強忍了一下,又放平了聲音。
“你怎么會這么想?毫無根據的事兒,你別自己瞎琢磨……”
然而潘龍卻仍舊堅持己見,也不管他不愛聽,繼續說下去。
“杜哥,你罵我這些話,我不能否認,畢竟我確實沒有實際證據。而且目前為止,寧總也對咱們不薄,從沒說話不算過。就算我這人私底下犯小了,把寧總往卸磨殺驢,鳥盡弓藏處琢磨。可問題是老話講的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咱不能不防一手啊。”
“別的不說,你不是就老告訴我,任人唯親是不可避免。就像咱倆似的,有了蛋糕就得一塊吃。那寧總和張經理的關系你總不能視而不見吧?人家肯定也是這樣,寧總吃上面的奶油,張經理吃下面的渣子。所以終歸是有這樣的可能性。”
“是,咱現在是風光無限,北神廚已經成了咱的地盤。可你就沒發現,寧總給張經理安排的總是穩穩當當的美差嗎?為什么寧總讓張經理管小樓和散客,那是因為他老婆生孩子,減輕張經理的工作負擔,好顧家。反過來咱們呢?永遠干的是沖鋒在前,喝風吃雪,打硬仗的苦差事啊。”
“我琢磨著,要是寧總還跟過去似的,每天來咱們壇宮上班,咱們干了多少活兒,他都看在眼里,情況興許還能好點。畢竟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寧總這人要面子,也重名譽。面上處事起碼是公平的。可要是眼下這樣,一個月能有二十天見不著寧總的人,那可就懸乎了。”
“因為要是寧總真的高升,今后就肯定就移駕皮爾卡頓總公司了。那壇宮他既然不常來了,自然就不可能永遠這么東宮西宮的分著,總得有個掌總的人,替他管理。天知道這種關鍵的時候,寧總會任人唯賢還是任人唯親。怕就怕,咱如今好像一時占了上風,最后寧總一句話,張經理一下就變成了整個壇宮的一把手,那咱可就……”
“還有,你應該也知道,寧總不是最近老惦記要去日本開分店嗎?而且已經派了好幾個廚師去馬克西姆交流烹飪技術去了。我現在很懷疑,這個所謂的日本分店就是為了處理你我的發配之地。到時候讓咱們去挑頭干,咱去是不去?好像出國挺好,可人生地不熟的,哪兒那么好混啊。何況辦好了功勞是人家的,辦差了咱就得背責任啊。咱到時候把北神廚一交出去,就什么都沒有了。再想回來,可就由不得咱了……”
杜陽沒說話,先端起玻璃杯,把三分之一的白酒,一口都啁進嘴里。
之后才發問,語氣已經隱隱有了自暴自棄的意味。
“那你說該怎么辦?你也知道咱們飯莊的情況,三個投資方都聽寧總的。寧總說什么是什么。咱們只有服從的份兒。而且我是服務局里純粹發配來的,身后沒人撐腰。咱倆就是小人物,這種事兒除了聽之任之,還能怎么辦啊?”
沒想到潘龍還真是有所準備,“杜哥,你也別小看了咱自己。如今不比頭兩年了,京城的涉外酒店越來越多。哪兒哪兒都缺人。不瞞你說,我認識一哥們兒就在長城飯店干呢,他最近還有意跳槽到今年即將開業的長富宮大飯店去,說去了直接升一級,在長城飯店他干的是領班,到了長富宮就是主管。而且還建議我去應聘宴會部經理,說長富宮開業在即,就缺有經驗的人。我是這么想的,如果寧總要非摘桃子,咱們大不了就走人唄。一起去長富宮好了。只是再怎么說,那兒也肯定沒壇宮收入高,恐怕差不少呢。這點你介意嗎?”
杜陽認真思索了片刻,又給自己和潘龍的杯子里都倒上酒。
“兄弟,謝你替我操的這份心。你這主意怎么也是條路。雖說咱這兒的收入沒任何地方可比,可干活就怕受氣。多少是多啊?多少是少啊?夠花就得了。而且要去了長富宮,那就是開業元老,也未必不能更進一步。其實要是真逼到那個份兒上,我們也沒其他選擇了。關鍵還是看寧總怎么辦事了。來,咱干一個吧,先不想這些煩心事了……”
兩個玻璃杯一碰,全靠一醉解千愁。
有意思的是,和躊躇滿志,只擔憂難以實現事業抱負的杜陽不同。
壇宮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卻絲毫也沒有“繼承大統”的覺醒。
這個時候的他,反而顯得有點市儈和斤斤計較。
除夕這一天,張士慧在慧民煙酒店的后院里,嘴里罵罵咧咧,一腦門子的官司。
全力忙和的只有一件事——給摩托車穿雨衣。
不為別的,主要是他聽了寧衛民的安排。
從去年開始,就用煙酒店賺到的錢,陸陸續續買了三十多輛摩托車,還都給上了牌照。
可車越買越多,買回來沒地方存放啊,又怕丟。
他只能又托人,花每月一百塊租了一所小學的的幾間閑置房存摩托用。
結果年初又一個沒想到,人家校方為了增加收入決定辦三產,通知他房子不租了。
說一月底就要把庫房收回,辦個聚丙烯的小工廠。
所以沒轍,張士慧就不得不把這些摩托,弄到了自己煙酒店的后院里。
偏偏年底又是煙酒生意最紅火的時候,而且除夕這天老天不作美又下了雪,根本騰不出屋子存車。
這些摩托可都是新的,基本上就沒跑出三十公里,張士慧當然舍不得就這么扔在露天里。
想來想去,除夕這天,勉強把幾輛摩托,見縫插針地挪進了招待客人的接待室。
之后他就開車緊著跑商店,花了上千塊買了幾十件大號的膠皮雨衣回來臨時應急。
好家伙,可想而知,這院里得有多壯觀啊。
停了一滿院子的摩托車不算,而且每輛車上還都蓋著一件膠皮雨衣,那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而且這活兒還累啊。
一件膠皮雨衣至少二十斤,摩托還都得岔開了位置重新擺放。
大冷的天兒,還飄著雪花,哪怕有譚大姐幫著一起忙乎,張士慧也忙出了一身熱汗。
眼瞅著過午了,還有一半的車沒穿上雨衣呢。
干不完活,張士慧就沒法回去陪老婆,看兒子,這心情能好的了嗎?
再加上寧衛民炒郵票沒帶著他玩。
而張士慧自己不甘心,偷偷摸摸的投了一萬塊倒騰郵票,結果至今虧損過半。
那可想而知,這一年的除夕,他的心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這不,邊干活,邊發牢騷。
始終在埋怨不該聽寧衛民的指派,不停地抱怨這些摩托車買得太虧了。
如今不但全是麻煩事兒,還多花了那么多的錢。
尤其是摩托車現在廠家多了,牌子多了,價錢也下來了,眼瞅著這就是虧本的買賣啊……
說白了,張士慧這就是惦記著從譚大姐的附和中得到些許寬慰呢。
然而很可惜,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
他認為理當能夠跟自己共情的譚大姐,居然笑眉笑眼的唱起了反調。
甚至又給了他一悶棍。
“張兒啊,別這么心浮氣躁的。我知道,你最近鼓搗郵票虧了錢,心里不得勁兒。可那玩意本來就是不靠譜的東西,完全是賭博的成分。其實我倒是認為,不碰最好。你看大姐我,當初就是倒騰郵票時候認識的寧經理,可我自打來了店里,從不惦記從那上面弄錢。就因為我知道里頭的貓膩太多。玩兒這個,那得寧經理那樣的頭腦,而且還得天天耗工夫費心思的算計。咱們都不行。”
“嘿,大姐你這是什么話啊。我還真不愛聽。他寧衛民又不比誰都多個腦袋,怎么就他行,我就不行啊。再說了,這小子也不是回回都是神機妙算嘛。你看看這些摩托,不就是他出的昏招。”
“不不,我覺得未必。寧經理的主張肯定有他的用意。你不要心急嘛,沉住氣,再等等看。這些摩托車現在下定論還早了點。”
“哎喲,我不怕別的,就怕這么等下去,這些摩托車都得成了廢鐵。哎,大姐,我倒真是奇怪了。這衛民最近都不怎么過來了,你怎么還這么信他?”
“我哪兒能不信他啊。論賺錢的本事,寧經理可是我見過的人里,最高明的一位。你就說他讓咱們回收的高級煙酒,還有持續不斷的多存茅臺酒吧。想當初我還沒當回事呢,現在一看,好嘛,價錢全漲上天去了。而且就這升值的差價,你要算算就知道了,比咱們平日的買賣賺的利大多了。尤其是低價傾銷,跟糖業煙酒公司換高級煙酒!堤內損失堤外補,這主意太絕了。你說說,這樣絕頂聰明的人,他讓你買摩托,那能是無緣無故的嗎?你為什么心里沒底啊?”
“我承認,衛民這人是挺有商業頭腦。可話說回來了,萬事無絕對啊。要是他偶爾犯回糊涂呢,那不就把我坑了?再說了,這次為什么要買這么多摩托。我怎么問他,他也不說。你說我心里能有底嗎?”
“哈哈,張兒啊,不是大姐說啊。有的人一生,怎么過怎么順。有的人一生蹉跎,怎么過怎么背。表面上這是運氣的事兒,可實際上,這是人的性情,頭腦,眼光,為人處世的綜合結果。所以你要說寧經理能出錯,這個我信,可我不信他能出這么大的錯兒。一輛摩托好幾千,眼前這些車就是十幾萬呢。他是不可能隨后一說就讓你去辦的,肯定經過深思熟慮。他沒跟你說清楚原因,大概是有什么不方便之處。依我看,應該就像咱們回收煙酒似的。有的事兒,只能干,不能說。”
“哎喲,我的譚大姐,我算服了你了。如今可不講個人崇拜嘍。你可不能再這么迷信衛民了啊,你這都走火入魔了都……”
“哈哈,要不這樣,張兒啊,你要真覺得這些摩托車難辦,怕砸手里。那你勻大姐兩輛。你多少錢買的,大姐如數給你,甚至再加點都行。這行不行?”
“啊?大姐……你……你怎么也糊涂了。我剛才說什么你沒聽見?如今摩托車都降價了,你為什么不去商店買便宜的,還買我的呀?”
“哎喲,你得這么想,這院兒里的摩托,你不都上好了牌照了嘛。要是我自己買,我還得花工夫,求人情,跑這個。反正今年我們家沒也添大件兒,弄回去兩輛,也算辦年貨了。明年等我兒子一畢業,騎上摩托正好接送我上下班。回頭等這買賣要真賺了,我賣出去一輛摩托,弄不好就能白賺一輛。”
“哈哈,大姐,你這信心也太足了。我可沒你這么看好。不過說真的,你掙錢不易,當真要買,我得給你便宜。”
“不用,真不用。你要虧著賣,我倒不好意思占你這便宜了。張兒啊,咱就該怎么著怎么著,各取所需的事兒,你圖個眼前省事,降低風險。我圖沾你們的光,跟著掙倆錢。一會兒我就打電話讓兒子來,弄家去兩輛。不過家里沒那么多錢,車錢我得年后才能給你啊……”
“哎,得,就按你說的辦。要哪輛你自己挑吧,回頭告訴我一聲就得。”
張士慧還能怎么辦?只能點頭。
不過后頭他又反應過來了,趕緊提醒一句。
“哎,大姐,不過有件事咱可說好了啊。什么時候衛民來了,你都不能給我說漏了,決不能讓他知道,我買郵票虧錢的事兒。我可丟不起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