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請客
第八百四十六章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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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寧衛民的“軟硬厚黑”,用在張嬙和她母親身上的時候。
他還只是初試牛刀,技巧并不熟稔的話。
那么幾天過后,當他梳理了一下經驗,揣摩了一下訣竅,再度把這四個字的策略運用到壇宮飯莊的下屬身上時。
就已經收放自如,技術非常爐火純青了。
說起壇宮飯莊這一系人馬,寧衛民認為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就出自派系的明爭暗斗上了。
張士慧和杜陽帶著他們各自的親信,分成兩個派系,向來是涇渭分明的兩條軌道。
為了獲得寧衛民的重用,表面一團和氣,私下互相競爭激烈,很有點像封建王朝的“黨爭”。
雖然寧衛民也樂見于此,覺得這樣有利于提高下屬工作積極性,更有利于他的“統治”。
但如果他長期在外,沒有他坐鎮管控,可就是兩回事了。
恐怕原本勢均力敵的良性的競爭很可能出了圈,變成真正兩敗俱傷的“窩里斗”。
不管誰輸誰贏,都會導致后方穩定的大好局面被破壞掉。
他又怎么可能安心在外?
何況京城這邊的業績一受影響,服務局和天壇園方怕也是不樂意的,絕對會勸寧衛民放棄進軍海外的計劃。
所以這就是他在出國前必然要解決的問題。
而唯一的有效解決辦法就是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搞權術平衡了。
正所謂“威不兩錯,政不二門”。
必然得給一方授予充分的管理大權才行。
至于扶植誰?打壓誰?
答桉是明擺著的。
寧衛民根本不做他想,只能選擇張士慧。
雖然杜陽的能力明顯超出張士慧一大截,從經營的角度來看,選他更符合三家投資方利益。
但要是從個人利益出發,又或是私人情感出發,對寧衛民來說,杜陽可沒法和張士慧相提并論。
真選了杜陽,寧衛民和張士慧合辦的煙酒店怎么辦?
旅游工藝品的生意又怎么辦?
還有寧衛民租借給壇宮飯莊的老物件和名家字畫,交給杜陽能放心嗎?
孫五福和古四兒那邊,杜陽能幫寧衛民關照著,順便監視、挾制著嗎?
如今天壇公園一年四季都有重大文化活動,寧衛民的個人利益也因此獲益良多,杜陽能替寧衛民守住陣地,不被他人染指嗎?
還有內部安保方面,面對那些特殊部門的人,杜陽能盡其所能幫寧衛民遮掩敏感問題嗎?
這些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張士慧就行。
寧衛民終究是個俗人,他開辦壇宮飯莊的初衷也不是出于公心。
公私兩便當然是好,如果不能,他只能做出利己的決定,這是人之常情。
實話實說,其實在用人唯親的大方向上,寧衛民早就確定下來了。
他起意扶植張士慧接自己的班,甚至早于他有心去海外開疆擴土之前。
因為無論如何,他都清楚自己日后總有一天會自己單干。
而他的秉性又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如果有朝一日離開公司,他就需要在皮爾卡頓公司留下一個代理人,幫他盡可能兼顧更多的利益,以便他能更順利地開創自己的事業。
這個角色,沒人比張士慧更合適的了。
但問題難就難在了怎么服眾,怎么拿掉礙眼的杜陽上了。
原本呢,為了徹底避免下屬們“吊腰子”,也為了替張士慧接班掃清障礙。
寧衛民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主意,就是串通喬萬林,把杜陽調回服務局去,用明升暗降的法子。
杜陽手底下的嘍啰兵如果不服,比如跟他最親厚的餐廳經理潘龍,慢慢尋個錯處開銷掉就完了。
可這么干,擺明了就是卸磨殺驢嘛。
這就如同宋高宗殺了岳飛不夠,還得為了以絕后患宰了岳云和張憲一樣,忒孫子了點。
肯定會對他一向公平公正的形象和威信造成莫大損害。
今后又怎么讓下屬們相信,跟著他好好干就能有出頭之日?
想要完全沒有后遺癥,這么硬來,是做不到的。
另外,這種能隨意定人前程的權力,既讓寧衛民感到興奮,也有點害怕。
他忽然有點明白了什么叫手握利刃,殺心自起。
其實仔細想想,杜陽在壇宮的處境,和他自己當初在皮爾卡頓的處境,是不是有點相似呢?
他就是不愿意變成被殺的驢才辦的壇宮飯莊。
而如今勇者成為惡龍,這豈不是莫大的諷刺?
良心上又如何能求得安寧?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為這事鬧心。
好在等到和宋華桂釋清誤會的時候,終于想明白了。
既然連人家宋總都能容他上躥下跳的瞎折騰,為了保全他還一度有意讓他去滬海。
那他怎么就不能這么對待杜陽呢?
說起來還是他自己的私心,讓思路局限了。
雖然他提出海外開店,可在他心里,一直只把這件事當成是自己出國的一個借口。
他還是像自耕農一樣,就考慮眼前這一畝三分地了。
其實杜陽本身是個進取心很強的人才,經營上也有單打獨斗的能力,把這小子放出去攻城略地豈不是好?
怎么就不能真的讓壇宮分店四面開花呢?
所以他也就有了一個更好的選擇,不用犧牲杜陽這樣的人才,也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只是他還必須得做通杜陽的思想工作,讓他心甘情愿接受這樣一個選擇才行。
7月4日這一天,既是皮爾卡頓公司官方對外宣布出國模特名單的日子,也是杜陽的休息日。
就為了擺了一桌酒席和杜陽好好聊聊,寧衛民把公司那邊的招待宴會都推了,可見他內心里的重視程度。
然而考慮大家都是干餐飲的,誰也不是沒吃過好的。
為了不讓杜陽有壓迫感,這頓飯局,寧衛民安排的酒菜其實并不靡費。
和頭幾天他請張嬙和她媽媽那頓只講究奢華的辭行宴完全是兩回事。
并不是什么貴就上什么,反倒是相當樸素實惠的風格。
涼菜是江米藕、拌海蜇,熱菜是荷葉肉、燒羊肉、冬瓜盅、菊花燴雞絲。
外加蝦仁炒面當點心,一人一碗杏仁豆腐。
酒喝溫熱過,放了話梅的即墨老酒。
也不是什么老壽星和二龍戲珠的精裝酒,就是最普通的玻璃瓶大路貨。
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好友相聚,一起吃點比家常菜好些的館子菜打打牙祭似的。
應該說,寧衛民的煞費苦心也沒白費。
對這頓飯的意思,杜陽領悟得也確實很充分。
鑒于彼此之間的身份高低有極大的差距,他從沒有想過寧衛民會請自己吃飯。
受邀之后第一個感覺就是受寵若驚。
何況來了才發現,今天當班的張士慧居然也被寧衛民叫來,一起陪吃這頓飯。
他都更清楚這頓飯的非比尋常了。
今天的重點根本不在于吃飯,而是在于要飯局里要談的事兒。
于是正襟危坐的杜陽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確是一直在翻騰。
忍不住冥思苦想地猜測要談什么大事,不知是福是禍。
偏偏寧衛民又喜歡兜圈子,他才不會直奔主題,而是要從雞零狗碎談。
這樣的談話方式,既可以顯得他不是那么功利,也顯得他游刃有余的自信。
好像無論談得如何,任何結果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這么一來,杜陽就更是感受到了心急如焚,如坐針氈的煎熬。
“咱們飯莊就是經營宮廷菜的,干這么長時間了,我想無論滿蒙燒烤,山珍海味,還是滿族傳統風味食品,又或是江南傳過來菜式,你們應該都知道不少了。可清朝的宮廷宴席一共四種之多,分為滿席、漢席、奠延、誦經貢品宴。咱們賣的是這種席面別看各族大菜俱全,也只能叫漢席,排在首位的宮廷滿席是什么樣的,你們知道嗎?”
杜陽和張士慧對視一眼,紛紛搖頭。
誰都不碰桌上的銀快子,而是做出洗耳恭聽,極感興趣的樣子。
寧衛民則把從“張大勺”處得來的知識肆意賣弄。
“真正的滿席是面食。從古至今,世界上沒有那個國家是用海量面食當做國宴的。除了清帝國。總共六個等級的滿席,全部以面食為主,赴宴的人會得到一個‘餑餑桌’,那是一張大紅油漆的矮桌,上面縱橫陳列擺著各種面食。一層疊一層,成為一座糕點山。糕點還摞的特別瓷實。要是從底下抽出一塊吃,就可能導致整個糕點山傾倒……”
寧衛民停頓了一下,盡管他已經把西服脫掉了,但屋里二十七八度的高溫還是讓他不住流汗。
他忍不住豐富張士慧去把屋里的吊扇打開了,自己用手邊的濕毛巾擦了把臉。
當放下毛巾,看到杜陽還是一副翹首以待的樣子,重新入座的張士慧是饒有興趣。
他這才接著往下說。
“滿人嗜面,不常嗜米,種類極繁,有炸的,蒸的,炒的,烤的,或制以蜜糖,或制以椒鹽,或做龍鳳形,或作花卉形。但即便如此多樣的滿式餑餑,也不能涵蓋‘餑餑桌’的所有內容。實際上,餑餑桌上除了滿式餑餑,還是蒙古面食、回族面食、鮮族面食和漢族面食。隨著滿足定鼎中原,被定為國宴的‘餑餑桌’也進行了民族融合。全國各地民族最有特色、最精美的面食都被集中在一張桌上。這時,即便是同一種糕點也不再純粹了。一個小小的奶卷,本來是蒙古點心。但在清朝國宴的餐桌上,奶皮來自蒙古,餡心卻是來自長蘆的蜜漬荸薺。而當時被稱為‘點心’的東西,現在看,差不多都是主食范疇。咱們飯莊就專門對此做了比較好的復原,菜單上把蒸餅、燙面角、包子、面條,都歸類在了點心里,和餑餑明顯區別開來。”
杜陽和張士慧此時個個臉上掛著笑,輕輕點著頭,好像與有榮焉。
不過看精神頭,確實有點小亢奮了。
寧衛民便滿意地笑了一笑,又接著說。
“日本這個國家過去是典型的寡國小民,乾隆朝時,受幕府將軍派遣來華的日本使臣,只配最末等的滿席。待遇還不如享受五等滿席,每年向清朝皇帝進貢的朝鮮使臣。但盡管如此,末等滿席也把沒見過世面的小日本兒給震懾住了。因為直到江戶中期后,日本所謂的‘和食’才用一小點油。清朝的時候,日本連貴族也沒有多少人見過炸食。更沒有使用奶和奶制品的習慣。無論是咱們的‘餑餑桌’上的撒子麻花,還是奶食餑餑,對他們來說都像是天堂的味道。說不好聽的,一塊薩琪瑪就能讓小鬼子感動得對中華的糕點師傅下跪。也是從此之后,日本從華夏引進了八種糕點,他們才開始向我們學習用油的烹飪法,取名叫做‘桌袱料理’。”
聽到這里,杜陽和張士慧終于真心的笑了起來。
兩個人頻頻點頭,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畢竟,拿小鬼子開涮是每個國人的共同癖好。
尤其是他們每天還能從日本人兜里掙錢的時候,這種快樂就更是按捺不住。
而這個時候,由于酒席上的氣氛已經活躍融洽了,寧衛民也就可以就勢地談論真正的話題了。
“現在時過境遷,清帝國不復存在,日本卻成了亞洲最發達的國家。可盡管富了,不再缺油水和奶食了。甚至如今的東京可以說匯聚了來自全球的美食,最高級的法餐館也多不勝數。可為什么來華的日本人,卻仍然前仆后繼的跑到咱們這兒挨宰呢?不花個千八百的,他們就不甘心離開。而且許多人都是彷膳、聽鸝館,還有咱們這兒,一路吃過來的。還有人到處打聽滿漢全席,這是為什么?”
“能為什么?還不是咱們華夏美食水平高唄。全世界第一。咱們廚師的水平,能是他們小日本子能比的嗎?”張士慧耐不住性子最先回答,然而他的浮躁卻距離寧衛民的心意甚遠。
寧衛民搖搖頭,“不對。烹飪的技巧優勢咱們確實有。但你別忘了,各國人有各國人的口味。就連咱們國家自己,不同地方的人還有龐大的差異呢。南方的甜豆腐腦,打死你,你也不會說好喝的。同樣,京城的炒肝和鹵煮火燒。南方人也受不了。所以烹飪水平這種事兒得需要真正的食客,真正的行家來評價。對一般人,反而沒那么重要。口感六十分的烹飪水平,已經足夠讓人滿足了。日本人的嘴巴,絕對分不出燜爐烤鴨和掛爐烤鴨有任何差別。可能只有咱們華夏人……不,只有咱們這樣常吃烤鴨的京城人才有這個本事。”
“是因為宮廷菜的名氣吧?日本人來了京城,除了吃烤鴨,就認宮廷御膳。就跟咱們身邊的個體戶似的。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暴發戶,都這樣。發財后念念不忘的,就是吃最好的山珍海味,先得對得起自己的肚子。”
杜陽的性子更穩重,說出的答桉是深思熟慮的,果然討了便宜,中了寧衛民的意。
“對,名氣決定了地方飲食命運,任何一個地方的特色飲食,紅火與否,名氣占了很大因素。所謂的名菜和老字號,就是早就不用掏廣告費,人盡皆知的菜肴和商家。咱們的宮廷菜顯然就有這個優勢,名聲早已在外,無論外賓還是內賓,沒幾個人真知道御膳是什么樣的?但無論是誰,都像嘗嘗皇上皇后的飲食是什么味道。特別旅游的時候,只要聽說哪個皇家園林經營御膳,就會有人想品嘗……”
“所以您就有把握在日本打開局面,憑著宮廷御膳在海外獨一無二的稀缺性?好啊。這么一起來,等于您在海外一家獨大,或許比京城還受歡迎呢。”
杜陽果然是個有悟性的人,說話越發識趣,讓寧衛民滿意。
同時,他也等于無意中幫了寧衛民的忙,讓寧衛民說出下面的話更加順理成章。
“有這方面的因素,但要說到把握,當然還是國內當地頭蛇,等著這些外國人自己送上門來,宰他們一刀更舒服。說實話,我去日本有一定的特殊原因,屬于不得不去嘗試一把。單純從經營上看,還是依托皇家園林,更能吸引人來消費。幾乎是穩賺不賠。京城雖然市場差不多飽和了,但咱們還有承德,有沉陽,只要有皇家園林的地兒,有外國游客光顧的地兒,哪兒不能辦壇宮?而這恰恰是彷膳和聽鸝館都無意和咱們爭的地方。你們倆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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